坎坷前行(5)
在这种态势下,正常的学术探讨已无法进行。1956年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对历史学家、时任北京市副市长吴晗进行政治陷害(注:据已经披露的资料,中共中央于1959年4月初在上海举行八届七中全会时,毛泽东已发觉这几年党内假话、大话、空话成风,就是不敢讲实话,因而造成了触目惊心的后果。这时他看了湘剧《生死牌》,对剧中“南包公”海瑞发生了很大兴趣。他看完剧后,借阅了《明史·海瑞传》,于次日的上午,即在大会上讲了海瑞的故事。他说:“尽管海瑞骂了皇帝,但是他对皇帝还是忠心耿耿的。我们应当提倡海瑞这样一片忠诚而又刚直不阿、直言敢谏的精神。”会后,他又嘱胡乔木,找人写文章,宣传海瑞精神。胡乔木就找到了吴晗,向他传达了毛泽东讲话的精神。于是,吴晗先写了《海瑞骂皇帝》,由1959年6月16日的《人民日报》刊出。又写了《论海瑞》,同年9月21日《人民日报》刊出(张传玺:《翦伯赞传》,第481页)。至于写《海瑞罢官》剧本一事,据郭星华回忆在1966年3月与吴晗谈话所记:“有一次,当我们谈起写《海瑞罢官》这一剧时,吴晗同志对我说:‘写海瑞是乔木同志约我写的,说毛主席提倡海瑞精神,我是研究明史的,应该写’”(郭星华:《书生本色,太史奇冤--<海瑞罢官>写作经过纪实》,《吴晗纪念文集》,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在姚文元的笔下,《海瑞罢官》是利用历史为在1959年庐山会议上遭受贬斥的彭德怀翻案的影射之作。1965年11月29日、30日、12月2日,《北京日报》和《解放军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先后转载了姚文元的文章。)。1965年12月8日,戚本禹在《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同时发表《为革命而研究历史》一文,强调“社会主义社会仍然存在着阶级和阶级斗争,被推翻 的统治阶级的历史观点是不会自动地从历史研究的领域里撤走的。无产阶级的战士,应该为了革命的利益,为了人民群众的利益,高高举起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旗帜,勇敢地去占领和巩固历史研究领域里的一切阵地。”戚本禹的所谓“为革命而研究历史”,就是历史学必须为眼前政治需要服务的更加穿凿和简单化的说法。在他看来,历史学仅仅跟在现实政策的后面,为它作一点注释已经远远不够了,还必须根据某种政治需要去改铸全部历史[29]。 在随后到来的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中,中国大陆历史学遭遇灭顶之灾,沦为政治斗争的奴婢,客观存在的历史被任意歪曲、捏造。今天有这种需要,就可以这样讲;明天有那种需要,又可以那样讲。历史上的同一个孔丘,可以用来影射攻击周恩来,又可以拿去攻击邓小平。同一个历史上的秦始皇,可以斥责翦伯赞肯定秦始皇筑长城的作用是“美化帝王将相”、“诬蔑劳动人民”;又可以在大讲儒法斗争时,称颂秦始皇是“地主阶级的杰出的政治家”、“伟大的法家的代表”、“千古一帝”。历史被随意摆弄,根本破坏了历史科学,也根本否定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30]。应该指出,在十年“文化大革命”时期,仍有人不顾身处逆境,勇敢地进行史学理论的思索,顾准是其中的佼佼者。1973年,顾准在研究欧洲城市史以后所写的笔记中,认为渊源于希腊、罗马传统的城邦国家、商业城邦,是欧洲中世纪产生城市、产生市民阶级即资产阶级的历史条件。这种城市及其自治,是中国历史上所绝对不会发生的。中国的城市、市井、市肆,却从来是在皇朝控制之下,中国从来没有产生过商业本位的政治实体。因此说中国的中世纪也有资本主义的萌芽,倘若不是意外的历史事变打断客观历史发展过程,中国社会自己也能生长出资本主义来云云,这是“非历史的观点”[31]。然而,顾准的思考和见解,当时根本无法公开发表,只能以私人读书笔记的形式留存。 (四)冰雪消融:史学理论的新探索 迫害知识分子、摧残学术的“文化大革命”历时十年才告结束,它给史学界造成的灾难极为沉重。痛定思痛,“文化大革命”刚结束,人们就开始反思。1978年6月至11月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和同年12月召开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人 们的思想大解放,学术研究和理论探讨空前活跃。黎澍曾回顾说:“解放以来,政治运 动频繁,动辄卷入漩涡,不但与学术无关,甚至连政治也是捕风捉影的空话。比较起来 ,可以认为发表了一些颇具有独立思考,并非人云亦云的文章,还是‘文化大革命’结 束以后。”[32]学者们对诸如学术与政治的关系、唯物史观对史学研究的指导等一系列 问题,有了新的认识。1979年,齐世荣在武汉大学的一次发言中指出:“史学与政治不 可能没有关系,任何一个历史学家总是一个历史阶段的一定政治环境下的人,他自觉不 自觉地受政治影响。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当然要为人类走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这个最大 的政治服务,这不是一句空话,我们在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都要有使命感。”他认为, “对于中国现在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最大的政治就是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服 务,我们要为这个最大的政治,根据史学本身的特点去服务,而不是把每一篇文章去和 每一项现行的临时的政策去对号。”[27]戴逸指出,历史与现实是联系的,现实由历史 发展而来,历史学从根本上说要服务于现实。历史学如果不食人间烟火,对现实不发生 任何作用就失去生命力而将萎缩消亡。历史学的基本功能是揭示历史规律,提供历史经 验,启发人们的智慧,提高人们的文化素质。在某种意义上,人类的知识都是历史的, 都是对过去经历的经验总结。“鉴古而知今”,人类总是从过去中了解今天进而开拓未 来。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也就失去了今天和未来。但是,为现 实服务,必须尊重历史事实,尊重客观规律为前提,必须尊重历史学自身的科学性。只 有实事求是,按照历史的本来面目,揭示真相,才能昭示真理,给人们以真知和新知, 推动人类的进步。任何以现实需要为藉口。随意剪裁历史都是不能允许的,都是对历史 的歪曲和篡改。历史学要保持相对独立精神,不能变成政治的侍婢[33]。如何认识唯物 史观的指导,有学者认为历史本身就是历史,我们需要做的是,坚持从历史本身说明历 史,以往却是很多人在没有理清历史事实以前,就急于作所谓的评价,包括政治的评价 和道德的评判,其结果自然是损害了历史研究的科学性。他强调,纵览诸说,“我仍然 以为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和辩证方法,最有助于我看清历史是怎么回事。但我也不拒绝吸 取别家的方法。”因为在他看来,“方法论与世界观没有必然的联系。”[14-p357~3 58]吴承明也指出:“马克思的世界观和历史观,即历史唯物主义,是我们研究历史的 最高层次的指导,但它也只是一种方法。”[34]正如恩格斯早就告诫我们的,“马克思 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现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研究的出发 点和供这种研究使用的方法。”[35]“文化大革命”结束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史学理 论的新探索,正是在这样的思想解放和科学精神的背景下展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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