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语 20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学术界对年鉴学派忽视人、贬低人的总体史观的批评声音日益尖锐,而布洛赫则被视为这种史观的开创者之一。然而,无论从史学理论还是从创作实践的角度看,布洛赫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批评家们出于误解而树立起来的反面偶像。那么,作为决定论式总体史观代表的“布洛赫偶像”究竟是怎样树立起来的呢?笔者认为,这一过程与战后法国年鉴史学的发展背景密切相关。 在年鉴学派中,最早提出带有决定论色彩总体史观的学者是年鉴派第二代的领军人物,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他在1949年出版的名著《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中详细阐释了其“三时段总体史观”的理论。全书第一部分探讨的是人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史,第二部分记录群体的社会史,第三部分则是传统的个人规模历史。(布罗代尔:上卷,8-10)布罗代尔明确指出,个人规模的历史是最微不足道的。他说:“这是表面的骚动,是潮汐在其强有力的运动中激起的波涛,是一种短促迅速和动荡的历史。……这个世界对历史的深层只是蜻蜓点水,就像最轻捷的小船在激流的表面飞驶而过。这也是个危险的世界。为了躲开它的魔法和巫术,我们必须事先弄清这些隐蔽的、往往无声无息的巨大水流,而长时期的观察才能揭示它们的流向。引起轰动的事件往往只是这些宽阔的命运的瞬间和表象,而且只能用这些命运予以解释。”(布罗代尔:上卷,9-10)他又说:“历史事件是瞬间即逝的尘埃。它们像短暂的闪光那样穿过历史。它们刚刚产生,旋即返回黑暗中,并且往往被人遗忘。”(布罗代尔:下卷,416)根据布罗代尔的理论,结构是限制人类行为和生活的决定性因素。(张广智、张广勇:93)历史创造了人,人承受了历史。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人创造了历史,而是环境塑造了人的历史。(利科:22)尽管布罗代尔本人坚决否认,他的史学思想中的环境决定论倾向仍是十分明显的。1958年,布罗代尔在《年鉴》“论战”专栏发表了《历史与社会科学:长时段》一文,提出了“超越短时段”的口号。(张广智、张广勇:89)他认为,短时段是所有时段中最危险、最令人误解的时段。(利科:41)英国史家彼得.伯克(Peter Burke)指出,是布罗代尔真正贬低了人的重要性,将人降格为“人类昆虫”。(伯克:35)继《地中海史》后,布罗代尔又创作了《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与《法兰西的特性》两部作品,书中进一步降低了人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在未完成的《法兰西的特性》一书的序言里,布罗代尔提出自己并非决定论者,但正如伯克所说,他在具体行文中只是重复了我们是被“远古而来的压力”“压得粉碎”的信念。(伯克:47)可见,真正排斥人的总体史观是在布罗代尔的宣传下建立起来的。它虽在宏观视野、跨学科手段上继承了布洛赫的精神遗产,但二者在对人的态度上却存在对立的一面——布洛赫认为社会结构的背后是人,而布罗代尔认为人的背后是制度和环境。 20世纪50-60年代是社会科学普遍出现结构化、科学化浪潮的时期,布罗代尔富于决定论色彩的总体史观在这一特定的历史阶段得到了长足发展,受到学界的广泛称许。决定论史学进一步发展的必然逻辑结果便是彻底把人排斥出历史舞台。布罗代尔的得意门生勒华拉杜里创作了《1000年以来的气候史》,在《历史学家的领地》一书中辟专章讨论“没有人的历史”;他在进入法兰西学院时也以“静止的历史”为题发表演说。(张广智、张广勇:93)不过,人们逐渐认识到,完全抛弃人的历史在实践中存在诸多困难,而且损害了史学本应具有的魅力和可读性。从70年代开始,以弗雷等人为代表的新史家从实践和理论两方面对布罗代尔的史观提出了质疑和修正,而被费弗尔和布罗代尔奉为总体史观旗帜的布洛赫也受到了一些曲解和攻击。或许,这正是克利奥女神同为她献身的学者们开的一个小小玩笑。当1941年初,饱经沧桑的布洛赫在国难当头的残酷岁月中提笔撰写《为历史学辩护》的时候,他心中对历史学的美好设想同数十年后猛烈抨击他的青年后生们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马克·布洛赫是20世纪最伟大的中世纪史学者之一,他的作品对法国乃至国际史学界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封建社会》一书在世界各国受到了普遍好评,英国史家巴勒克拉夫说,“任何有才智的人阅读它都无不获得愉悦、趣味和兴奋之情。”(张绪山等:4-5)该书英文版在1961年出版后,于1962、1965、1967、1971、1975、1978、1982、1989年相继重印,(张绪山等:5)充分证明了广大读者对它的厚爱。这样一位影响巨大的史学家的历史观究竟如何,不仅是一个史学史的考证问题,也同史学方法论的严肃命题密切相关。笔者认为,布洛赫的基本史学理论是人本主义的,《国王神迹》等布洛赫早期作品体现了明晰的人本主义治史思路,饱受诟病的《封建社会》一书的写作方式也远远没有彻底背离人本主义传统。实际上,历史学在本质上是关于人的学问,背离人、忽视人的历史学很难拥有长久的生命力。这一点是古往今来绝大多数优秀史家达成的共识。以布罗代尔和早期勒华拉杜里为代表的环境决定论史学虽然为人们更全面地认识理解历史提供了全新视角和宝贵启示,并创作出了诸如《地中海史》这样产生了深远影响的作品,但从世界史学发展的“长时段”角度看,决定论史学只是旁支,没有成为主流。 18世纪的英国诗人蒲柏有过这样一句名言:“认识你自己,不要指望上帝的垂顾;人才是人类真正适宜的研究主题。”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欧人文学者正是在这样的人本精神指引下取得辉煌成就的,马克·布洛赫是这个精英团体里的杰出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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