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古史甄微》中,我们可以看到蒙氏用逆推法,由古代学术及古代史事之分为三系,上溯为古代民族三系之分。 《古史甄微》一开始便胪列了《孟子》书中的十四件古事,由各系对同一史事说法之不同推论那是起因于齐鲁、三晋、楚三方学术之不同,再由三方学术之不同推论“古民族显有三系之分”--蒙文通说“六经、《汲冢书》、《山海经》,三者称道古事各判,其即本于三系民族传说之史固各不同耶”。(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4页。)而从先前的讨论中可以看出齐鲁、三晋、楚三方学术不同之论,正是由廖平经蒙文通一路发展而来的。 他进一步由各种史料区分出上古中国有“海岱-泰族”、“河洛-黄族”、“江淮-炎族”三系,而其中又以居于东方沿海的泰族为最早。他说“遂古之王者,多在东方沿海一带”,“风姓之族先于炎、黄二族居于中国,当即为中国旧来土著之民,自东而西,九州之土,皆其所居”,后来“炎族起于西南,黄族起于西北,而风姓之国夷灭殆尽”。(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56-57页。)泰族的特色是富于研究思考,留意天文、地理、物类,俨然是东方之希腊,“开发中国之文化者,胥泰族之功也”;黄族则是一个强武而优于政治组织之民族,俨然是东方之罗马;而炎族是崇幽灵、信鬼神之民族,很像是印度;而中国之文化乃泰、黄、炎三族所共建。(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64-67页。)上古时代五帝各传数十世,或数百千年,三族更互为王,互有起伏,一直到夏代才归于和睦。(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54页。) 蒙文通认为古代中国文化有几个阶段:第一阶段起于渤海地区,(注:蒙文通说:“中国文化之起于勃海,盛于岱宗,光大于三河。”(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42页。))故说“上世华族聚居偏在东北”,“中国大陆,古代人迹始居之地,可考见者即在九河”;(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33、61页。)“长江上游非先民之所至,白山黑水实汉族之故居”;汉族原在东北,“至夏定为九州,而东北遂以废弃”。(注:蒙文通:《古地甄微》,《蒙文通文集》第4卷,成都:巴蜀书社,1998年,第5-6、4页。)第二阶段盛于山东地区,故齐鲁于上古为军事政治商业之中心,亦遂为最古老之文化发祥地。(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39页。又于第34、68页中,特别强调山东在上古历史之地位,说“上世帝王,多作都于鲁”,“邹、鲁者既开化最早,中国文化之泉源,而又中国历史文化之重心也”。)第三阶段则光大于三河(伊、洛、黄河)地区。 蒙文通说上世华族聚居偏在东北,故以泰山为天下之中;后来以嵩山为天下之中者,是都三河之事;以华山为天下之中者,是周人宅丰、镐之事也。整个过程是由东向西移,是“以次自东北而西南”,非西北而涉东南。(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33-34页。) 《古史甄微》的内容很丰富,不是以上几点所能概括,不过前述的论点牵涉到一个学界争论不休的问题:中国文化发展究竟是自西至东或由东而西的问题。晚清以来,中国“古代文化自西而东”之说甚嚣尘上,(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71页。)但蒙文通在《古史甄微》中表示“我华族之自东而西”,日愈向西南进,而且“非惟汉族,即在夷狄亦多自东而西”。(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34、36、71页。)蒙文通之说也与古来相承的中原中心扩散论相左。自古以来,人们心中所持的多是中原中心扩散的观点,即使到近代,钱穆于1940年出版的《国史大纲》仍认为“(中国文化)沿黄河两岸,以达于海滨,华夏民族,自虞夏商周以来,渐次扩展以及于长江、辽河、珠江诸流域,并及于朝鲜、日本、蒙古、西域、青海、西藏、安南、暹逻诸境”。(注:钱穆:《国史大纲·引论》,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5年,第22页。)但蒙文通以他的三系统证明自古以来的华夏中心扩散说是靠不住的。 而古代三系之史的不同,与三方之学不同、三方之文不同是串联在一起的。他说纵横、法家,乃三晋北方之学;道家如老庄,词赋家如屈原、宋玉,都是南人,则辞赋、道家本是南方之学;六经儒墨之流,则是东方邹、鲁之学问。他又说古代文章也有三系之不同:他讲西汉文章时,便说刘向、匡衡、董仲舒的文章,是源出于鲁人的六经;邹阳、枚乘、王褒之文,是出于楚人之词赋;贾谊、晁错、贾山的政论,是出于三晋纵横法家之学说。故西汉文章之变,也是以此三系文化为本。(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14页。) 在世人眼中,蒙文通是一位文化保守主义者,但是他的学术观点往往与当时的新派思想互相参差,不能仅以“保守”或“趋新”截然划分。在《古史甄微》等书中即处处展现一种批判性眼光。 就史料而言,他尊信非正统史料远过于六经,先是说三晋古史比儒家经典可信,到《古史甄微》时则说“古史奇闻,诸子为详……而六艺所陈,动多违忤,反不免于迂隔……自足见儒家言外若别有信史可稽”。《山海经》、《楚辞》等过去认为是齐东野人之语者,实皆可信,“则谓六经之所美刺为实事者陋矣”,并说孟子所驳斥的古史比较可信,孟子所主张的古史反而不可信。在《古史甄微》一书中他大量征引各种前人认为荒诞不经的材料,尤其是大量使用纬书--纬书对他的古史解释起了最关键的作用,因为只有纬书中有五帝各数百年之说,(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3、105、103、54页。)这些恐怕不是抱持传统心态的学者所能完全同意的。 《古史甄微》拆散了古代圣王祖孙一系相传的架构,以不同族系之间勾心斗角的故事取代了三代圣君贤相的旧说,古代的圣君贤臣多在非议之列。他说周文王“率戎以侵中国”,又批评周公对殷人过于惨刻,批评孔子为维护贵族世卿之制等,不一而足。(注:以上分见于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如第104页。)这些论点的震撼力是很大的。蒙氏自己早已觉察到这部书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意义,故形容自己是“而说此非毁尧舜,讥短汤武,狂悖之论哉”。(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2页。) 《古史甄微》中有一个主旋律,即三代是“权力”角逐而非“道德”兴盛的时代。它说三代之兴衰皆取决于得失诸侯--“盖五帝三代,其得天下则以得诸侯,失天下则以失诸侯”,尤其是说三代之兴皆得“夷狄”之助--“虞、夏禅让,其事多疑”;“虞、夏间揖让之实,其关键乃在得失诸侯也”;即虞、夏君臣之间互相猜防之情是燎然若昭的。虞、夏之间,实兵戈扰攘,生民困厄,经书中所说的“百姓昭明,协和万国,黎民于变时雍”,是一种铺张扬厉之辞。“夫夏之中兴也以东夷,商之兴也以得汉南,周之兴也以西戎,三代之兴,胥资于夷狄也如是”。(注:以上分见于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74、76、96、75、81页。)从此,一个由美德筑成的黄金古代碎裂了,而且恒在变化中,从此平静的黄金古代不再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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