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几认为,作为一名学者,必须“博闻旧事,多识其物”,如果“不窥别录,不讨异书,专治周、孔之章句,直守迁、固之纪传”(《史通·杂述》),那断然达不到博闻多识的目的。这就是说,广采博闻,要扩大史料搜求的范围,不但要搜求历代编年、纪传体史书的资料,也要注意搜集偏记、小录等异书的资料。他认为,“偏记小说,自成一家”,在中国历史上,它“能与正史参行”,也有源远流长的历史。大体言之,这些异说“皆记即日当时之事,求诸国史,最为实录”。比如地理之书,因为各地区“物产殊宜,风化异俗,如各志其本国,足以明此一方。”(同上)这说明偏记小录之书一有史料真实的长处,二可补正史之不足。虽然其间“得失纷糅,善恶相兼”,“言皆琐碎,事必丛残”,难以和《五传》、《三史》比美,还是很有价值的。知几在《杂述》篇,曾经分析过杂史十流的各自价值。 偏记、小录,史料价值较高,“最为实录”。因为偏记乃当世人“权记当时,不终一代”之当代小史。如陆贾的《楚汉春秋》,记楚汉之际的历史,虽非全史,但记近事,作者耳闻目睹,有真情实感,故有较高史料价值,为司马迁《史记》所资取。小录是作者“独举所知,编为短部”的人物传。如戴逵《竹林名士》、王粲《汉末英雄》,对了解这些人物的行事有重大帮助,而且丰富了这段历史的史实。 逸事“皆前史所遗,后人所记,求诸异说,为益实多”,它作为拾遗之书,可补史遗,用资参考,其史料价值,亦不可低估。至于琐言,所载乃“街谈巷议”,“小说卮言”,多载当时辩对,流俗嘲谑,如刘义庆《世说》裴荣期《语林》等,这些书亦可提供史料,不止如刘知几所谈“俾夫枢机者籍为舌端,谈话者将为口实。”还有郡书,乃乡人学者编而记之,往往“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有溢美不实之处。其中如常璩之《华阳国志》等详审、该博之作,也能“传诸不朽,见美来裔。”又有以显扬父母、夸其氏族、炫耀高门的家史之作,“事惟三族,言止一门”,亦有史料价值。别传多“博采前史,聚而成书”,新言、别说,盖不过十一,其书系录“贤士贞女”之“百行殊途”的善迹,如刘向《列女传》等。杂记乃搜采怪异之书,如干宝《搜神》,史料价值不大。至于地理书、都邑簿者,实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地理书多志一方“物产殊宜,风化异俗”,但良莠不齐,其中有“言皆雅正,事无偏党”者,亦有“竞美其居,谈过其实”者,也有以委巷传闻为故实者。都邑簿主记“帝王桑梓”,“经始之制”,如潘岳《关中》、陆机《洛阳》等,对都邑之宫阙、陵庙、街廛、郭邑的营造,能“辨其规模,明其制度”。以上均见《杂述》篇,可知他对史料的搜求是至为广泛的。 但是博采并不是“务多为美,聚博为功”,必须“别加研核”,以“练其得失,明其真伪”。(《采撰》)因为史料不但要丰富,而且要真实。而真实,是更为要紧的问题。无论是正史,还是杂品,都有个史料的真伪问题,要求史家能鉴别真伪,慎重去取。刘知几说:“且夫子有云:‘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知之次也’。苟如是,则书有非圣,言多不经,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杂述》)择善的基本前提是区分史料的虚实真伪。 在《暗惑》篇末,他对史书的材料选择有一段总结性的论述:“盖精五经者,讨群儒之别义;练三史者,征诸子之异闻。加以探赜索隐,然后辨其纰缪。如向之诸史所载则不然,何者?其叙事也,唯记一途,直论一理,而矛盾自显,表里相乖。非复抵牾,直成狂惑者尔!寻兹失所起,良由作者情多忽略,识惟愚滞。或采彼流言,不加铨择;或传诸缪悦,即从编次。用使真伪混淆,是非参错。……夫书彼竹帛,事非容易,凡为国史,可不慎诸!”在这里,他讲清楚了严肃认真对待史料的重要性。 知几在《史通》许多篇中地方都指出了五经、三史等史书的史料错误。比如他说:“五经立言,千载犹仰,而求其前后,理甚相乖。何者?称周之盛也,则云三分有二,商纣为独夫;语殷之败也,又云纣有臣亿万人,其亡流血漂杵。斯则是非无准,向背不同者焉。又案武王为《泰誓》,数纣过失,亦犹近代之有吕相为晋绝秦,陈琳为袁檄魏,欲加之罪,能无辞乎?而后来诸子,承其伪说,竞列纣罪,有信五经。”(《疑古》)在《疑古》篇里,他对《尚书》提出了十条怀疑,在《惑经》篇里,列举《春秋》十二未谕,五虚美,都是从对材料不实的角度提出来的。他指出,孔子修《春秋》,“多为贤者讳”,“国家事无大小,苟涉嫌疑,动称耻讳,厚诬来世,奚独多乎!”至于对《史》、《汉》等正史以及杂史的史料批评实在更多了。比如范晔的《后汉书》,选材猥杂,讹言难信。有所谓“王乔凫履”,盖出于《风俗通》;“左慈羊鸣”,原传于《抱朴子》,而范氏“朱紫不别”,以荒诞作真实,爰入正史。再如沈约、魏收,“沈氏著书,好诬先代,于晋则故造奇说,在宋则多出谤言”,“魏收党附北朝,尤苦南国,承其诡妄,重以加诸。”(《采撰》)至唐初官修晋史,也是广采杂书,不加考辨。若《语林》、《世说》、《幽明录》、《搜神记》等,所载或恢谐小辩,或神鬼怪物,多采以为书。其病在“务多为美,聚博为功。” 刘知几强调史料的辨伪工作,他说:“郡国之记,谱谍之书,务欲矜其州里,夸其氏族。读之者安可不练其得失,明其真伪者乎?至如江东‘五俊’,始自《会稽典录》,颖川‘八龙’,出于《荀氏家传》,而修晋、汉史者,皆征彼虚誉,定为实录。苟不别加研核,何以详其是非?”(《采撰》)更有采街谈巷议、道听途说之词,如“曾参杀人”、“不疑盗嫂”者流,“皆得之于行路,传之于众口”,言之者彼此有殊,书之者是非无定。“而后来穿凿,喜出异同,不凭国史,别讯流俗。”如此传闻失实之记录甚为乖滥。知几由之得出结论:“故作者恶道听途说之违理,街谈巷议之损失。……异辞疑事,学者宜善思之。”(《采撰》)这就是说,对待史料必须严加鉴别,比较异同慎思熟考,以决定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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