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学界关于晚清理学及“同治中兴”这两个问题的研究,都取得一定的进展,陆续发表了一些学术性的成果。关于晚清理学的研究,既有个案探讨,也有宏观论述。如章继光《曾国藩思想简论》(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李细珠《晚清保守思想的原型:倭仁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宫明《倭仁与曾国藩》(《近代史研究》1990年第2期)、程作新《倭仁及其哲学思想》(《蒙古族哲学思想史论集》,民族出版社1987年出版)、张凌霄《倭仁及〈倭文端公遗书〉的伦理思想》(《内蒙古师大学报》1991年第3期)、笔者拙著《晚清理学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以及台湾学者陆宝千《倭仁论》(《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71年第2期)等著述,便是海内外学界在晚清理学研究方面取得的具有代表性的成果。关于“同治中兴”的研究成果,大多体现在关于晚清政局、朝局以及湘淮势力等问题的探讨中,如贾熟村先生《太平天国时期的地主阶级》(广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宝成关先生《奕诉慈禧政争记》(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版),以及美国学者费正清等撰著的《剑桥中国晚清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等著作。但是,以晚清程朱理学与“同治中兴”之间的互动关系为研究对象,探讨二者间的相互作用、相互影响,乃至因此种互动关系的扩张而导致社会文化发生的变化,则是颇具新意且研究薄弱的课题。专门论述这一课题的成果尚不多见。笔者试图通过对此二者间相互关系的历史考察,阐述晚清时期中国传统社会文化发展变化中一些带有规律性的问题,以期抛砖引玉,引起学界同仁对这个问题的关注,为深化学术研究进献绵薄之力。 一、嘉道年间理学思潮的涌动 对于清朝统治者来说,同治朝无论如何都是一段至关重要的岁月。在此期间,清政府采取“借师助剿”的方针,与西方列强携手合作,共同镇压了太平天国革命,并发动了一场以“求强”、“求富”为目标的内政改革--洋务运动。到1875年光绪帝即位之初,清王朝所面临的那场灭顶之灾已经基本消散,国家出现了些许振兴气象。也是在这一年,浙江学者陈弢编辑的《同治中兴京外奏议约编》声称:由于朝野上下同心协力,“擒渠斩馘,区宇荡平,神州再造,较之《大雅》所称‘筑齐城而征徐国’,区区平淮濆一隅之乱者,其规模之广狭又不可以同日论。侧席求贤,豪俊辈出,中兴事业,甄殷陶周,盛矣哉!(注:陈甦:《同治中兴京外奏议约编序》,上海书店1985年影印版。)他把“同治中兴”归功于这个时期“辈出”的“豪俊”所为是不无道理的。在这些“豪俊”中,就包括一大批讲求理学的官僚士人。 所谓理学,又称性理之学、心性之学、道学;因其基本上形成于两宋时期,亦有宋学之称。理学在由来至清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两个基本派别,即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前者受到元、明、清各朝统治者的扶植,被奉为官方哲学;后者大体处于儒学在野学派的地位,尤其在清代受到正统学派的长期压抑。 程朱理学是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官方哲学,它的发展与命运势必与封建王朝的兴衰紧密相连。王朝初创,统治者往往要用程朱理学来立朝纲、序尊卑,把它作为新王朝确立的重要精神支柱。王朝衰败,程朱理学则成为统治阶级挽救危机和败亡的思想武器,程朱理学在晚清遇到的情况则属于后者。 在清代,程朱理学经历了一个类似马鞍形曲折发展的过程,即在两个发展高峰的中间经历过一段较长的寂落时期。清朝初期,以康熙为代表的封建统治者奉行崇儒重道的文化政策,尊崇程朱理学为儒学正宗,重用一批理学名臣,以维护其统治地位,于是出现了清代程朱理学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正如曾国藩所说:“我朝崇儒一道,正学翕兴。平湖陆子、桐乡张子,辟诐辞而反经,确乎其不可拔。陆桴亭、顾亭林之徒,博大精微,体用兼赅。其他巨公硕学,项领相望。二百年来,大小醇疵,区以别矣。”(注:曾国藩:《书学案小识后》,《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166页。)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汉学(考据学)的兴起并成为一代显学,理学遭了厄运,跌入低谷,被冷落了百年之久。直到嘉道年间,程朱理学才重新受到士大夫的重视,朝野鼓吹,推波助澜,导致它在咸同年间的“复兴”。这是清代程朱理学发展的第二个高峰。程朱理学经历的这种衰而复兴的曲折变化,并不是偶然的历史现象,而是由各种政治、文化及社会等诸多因素错综交合作用的结果。 嘉道时期,清王朝曾经有过的“盛世”局面已风光不再,各种社会危机开始暴露出来,政治腐败,军备废弛,经济凋敝,人民困苦,下层民众的反抗斗争接连兴起。有人形容当时的中国社会:“方今良法美意,事事有名无实。譬之于人,五官犹是,手足犹是,而关窍不灵,运动皆滞。”(注:张穆:《海疆善后宜重守令论》,《鸦片战争时期思想史资料选辑》,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9页。)鉴于国势衰落,嘉道年间的有识之士开始反思,寻找社会危机产生的原因及解决的办法。当时许多人是从儒家正统的“德治教化”的观点出发进行反思,认为社会发生危机的直接原因是“道德废,人心坏,风俗漓”,而根本原因则是程朱理学因受汉学压抑而多年不振,造成道德沦落、人才匮乏的严重后果。乾嘉汉学因此而受到激烈的批评。潘德舆说:“程朱二子之学,今之宗之罕矣,其宗之者率七八十年以前之人,近则目为迂疏空滞而薄之,人心风俗之患不可不察也……而七八十年来,学者崇汉唐之解经与百家之杂说,转视二子不足道,无怪其制行之日,趋于功利邪辟,而不自知也。”(注:潘德舆:《任东涧先生集序》,《养一斋集》卷18,清同治十一年刊本,第6-7页。)他发出了“欲救人事,恃人才;欲救人才,恃人心;欲救人心,则必恃学术”(注:潘德舆:《与鲁通甫书》,《养一斋集》卷22,第18页。)的呼吁;他所说的“学术”是指“正学”,即程朱理学。这种认识在当时的士大夫中间带有普遍性。陕西学者李元春说得更为明白:“考据之学,袭汉儒之学而流于凿者也。独宋程朱诸子,倡明正学而得其精。通世故横诋之亦大可惑矣。”(注:李元春:《学术是非论》,《时斋文集初刻》卷2,道光四年刻本,第1页。)他认为程朱理学独得圣人之道的精蕴,堪称“正学”,最具备充当拯救道德风俗的资格,而考据学不过“袭汉儒之学”唾余,供雅士赏玩有余,于经国匡民无补。湖南学者刘蓉指责“为汉学者,阿世谐俗,漠然不知志节名义之可贵,学则吾学也,行则吾不知也。世亦遂无以行谊责之者,以谓彼特为名物度数之学,以资考证而已,不当以道义相苛。泯泯棼棼,与世同浊,学术坏而人心风俗随之。其为害有甚于良知顿悟之说猖狂而自恣者矣。”(注“刘蓉:《复郭意城舍人书》,《养晦堂集》卷8,光绪三年思贤讲舍刊本,第6页。)这些议论和呼吁反映了嘉道年间部分士大夫的思考和学术追求。它表明嘉道时期不仅是清朝政治统治由盛而衰的转折期,也是其学术文化从过去的汉学一枝独秀,到各种学术思想竞起局面出现的转捩点。这自然给程朱理学的“复兴”创造了有利的条件,使讲求理学的风气在一些地区再度兴起。方宗诚曾对嘉道年间的理学萌动做过这样的描述: 嘉道间,海内重熙累洽,文教昌明,而黯然为为己之学兢兢焉。谨守程朱之正轨,体之于心,修之于身,用则著之为事功,变则见之于节义,穷则发之于著述,践之于内行纯一不杂,有守先待后之功者,闻见所及约有数人:长白倭文端公、霍山吴竹如先生,官京师时,与师宗何文贞公、湘乡曾文正公,罗平窦兰泉侍御,日从善化唐确慎公讲道问业,不逐时趋。其时在下位者,则有湘乡罗罗山先生、桐城方植之先生、永城刘虞卿先生,俱无所师承,而砥节砺行,为穷理精义之学。(注:方宗诚:《校刊何文贞公遗书·序》,光绪十年六安涂氏求我斋校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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