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外来政治资源的本土化
    在对美国宪法的理论和经验来源的探讨中，国内外学术界存在多种各有侧重的倾向： 有的强调启蒙思想的影响，有的重视自由主义的作用，有的关注共和主义的意义，还有 的肯定英国宪政传统的价值。毫无疑问，美国宪法的制定受到了多种因素的影响，借助 了多方面的资源，片面强调其中任何一点，都无助于探究其由来和成因。尤须指出的是 ，所有这些外来资源如果不与本土经验、现实需要和居民心态相结合，就不可能发挥积 极的作用。因此，要了解美国宪政的形成，必须探讨外来政治资源的本土化问题。
    外来政治资源的本土化当然包括观念自身的转化，（注：美国历史学家伯纳德·贝林和 戈登·伍德等学者对此做了富有启示的研究。参见Bailyn,The Ideological 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Wood,The Creation of the American Republic。）但更 重要的是，革命时期的美国人将外来理论和经验与本土传统、民众心态及当前情势相结 合，并在运用中加以发挥和改造，不期然地熔铸成了一种新的政治文化。独立前的政治 辩论可谓这种本土化的开端，殖民地居民利用外来理论和经验为反抗母国的行动寻求合 理性；革命时期各州的立宪运动意味着本土化的急速推进，美国人开始借助外来理论和 经验来进行革命政权的建设；最后，联邦宪法作为本土化运动的丰硕成果，标志着一种 不同于英国和欧洲的新型政治国家已经建成。在这场意义深远的本土化运动中，马萨诸 塞立宪占有重要的地位。马萨诸塞的民众和立宪者成功地将外来理论和经验融会贯通， 结合本地政治传统和现实需要，完成了革命时期各州中最完善的宪政设计，构成美国宪 政在欧洲政治理论和英国宪政经验基础上走向成熟、形成特色的一个重要界标。
    在革命开始之际，美国人还没有系统的本土政治理论；他们对于政治问题的思考，完 全依靠来自英国和欧洲大陆的概念工具和理论思维。革命派似乎很少意识到他们所借助 的理论是外来的，他们只是从基本的务实精神出发，通过两条途径完成了外来政治理论 的本土化：一是对外来政治理论进行重新解读，用以说明和解释他们身边的政治现象； 二是将外来理念与实际需要相结合，使之转化为具有可操作性的政治机制。在马萨诸塞 立宪运动中，制宪者和普通民众都运用经过吸收、消化和改造过的理论和概念，为制定 新宪法寻找可信的理论根据，提出了形形色色的宪法设想。在这个过程中，外来理论、 本土经验、现实需要三者水乳交融地汇合在一起，奠定了理性的政治思维和现实的宪政 方案的坚实基础，创造出一种与新的政治观念互为表里的制度模式，有效地抑制了革命 所释放的非理性力量，推动了国家政权建设的进程，为美国宪法提供了直接的经验和理 论滋养。
    欧洲思想家所阐述的自然状态和社会契约理论，在美国革命中得到了广泛运用，马萨 诸塞立宪运动也不例外。随着英国统治的崩溃，原有的政治纽带亦告消失，美国人感到 他们似乎被抛回了某种自然状态，获得了重新订立契约、自主选择政府的机会。马萨诸 塞的“伯克希尔立宪派”在抵制特许状政府和倡导立宪时，就直接诉诸自然状态理论。 他们声称，在英国控制殖民地的权力解体以后，北美人民“落入了自然状态”，而“处 于这种状态中的人民，为了在他们中间享有或恢复公民政府，所要采取的第一步就是制 定一部根本宪法，作为立法工作的基础”。（注：Pittsfield Petition,May 29,1776.In Oscar Handlin and Mary Handlin（eds.），Popular Sources,p.90.）为什么处在自然 状态的人们，急于要制定宪法和建立公民政府呢？《埃塞克斯决议》借助转述洛克的理 论，对此做出了解释：“人类的理性和理解力以及各个时代的经验”证明，个人从自由 政府得到的好处多于他们在自然状态下获得的利益，故自由政府更有利于他们谋求幸福 。（注：The Essex Result,1778.In Oscar Handlin and Mary Handlin（eds.），PopularSources,p.327.）
    根据欧洲思想家的论述，从自然状态中产生的政治社会，乃是自由而平等的人们自愿 订立契约的结果，因而，自认处于自然状态的马萨诸塞人，必然将他们建立公民政府的 宪法视为社会契约。列克星敦村镇居民宣称，“一部公民宪法或政府形式，从性质上说 乃是一项至为神圣的契约或合同，它是由构成社会的个人订立的”。（注：Returns ofthe Towns on the Constitution of 1778:Lexington.In Oscar Handlin and Mary Handlin （eds.），Popular Sources,p.317.）1780年宪法的前言也将宪法表述为一种在人 民中间自愿订立的契约：“国民共同体乃是个人自愿联合而形成的，它是一项社会公约 ，通过它全体人民与每个公民订立契约，每个公民与全体人民订立契约，所有人都要受 到为了公共福祉的固定法律的统治。”（注：The Constitution of 1780.In Oscar Handlinand Mary Handlin（eds.），Popular Sources,p.441.）在传统上，契约乃是在统 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订立的；而此时契约却变成了人民之间的契约。可见，契约理论的 这一重大转变，并非直到1788年才出现，而是发生于马萨诸塞立宪运动中。（注：历史 学家戈登·伍德针对查尔斯·巴克斯在1788年布道中的一段话发表评论说，契约从人民 与统治者之间的契约变成了人民自己中间的契约；统治者变成了被统治者，被统治者变 成了统治者；这就是政治史上最重大的革命。参见Gordon S.Wood,The Creation of the American Republic,pp.601-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