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著《史记》“欲以成一家之言”,发生在汉武帝号召“罢绌百家,独尊儒术”之时,标志着作者的一种反思想专制倾向同皇家的思想专制的矛盾,实乃秦汉思想史上的头等大事。这是值得注视和认真探讨的。 司马迁写史,一再提到欲“成一家之言”。《史记·太史公自序》(以下凡引《史记》文字,只提篇名。)云:“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报任安书》云:“罔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据此分析,司马迁写史的企图与目的是:(1)整理学术遗产, 推旧出新,肩负历史使命,开创史学新局面。(2)发扬传统,标榜独断, 表明主体意识,对“天人”、古今、世道等等提出不同于流俗的新的史学思想。(3)写出创新的历史著作,以期传世不朽。 这三点相辅相成,都表明史学家开创史学新天地的自觉性,三者是以“一家言”为主体。所谓“言”,这里是指言论;故“成一家之言”,以新的史学思想为核心。这是决定《史记》能否成“一家言”的关键。如果思考一下《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表述的“欲遂志”、“通其道”继孔子《春秋》而发奋著述的心意,则对于“成一家之言”就会得到更准确的理解。 本文就按这个思路,谈谈司马迁的“成一家之言”。 一 司马迁提出“究天人之际”,就是探究人与“天”的关系。这是个世界观的问题,也是个历史理论问题。 究“天人”关系,是个古老的课题。古时人们受历史局限,“天命”、“天道”观念较为严重,汉代还有天人感应论;但先秦已有重人事、轻天命者,荀子有“天人相分”说。司马迁受到上述思想的影响,然又不为其所囿役。 司马迁的《史记》写自黄帝至汉武帝几千年的历史,其中偶尔提到“天”,但并不着意谈论之,重点是在谈人事和社会变迁,写人的活动,论事在人为。其论夏、商、周的更替,秦的统一和秦汉之际的风云变幻,大多归结于人为。《秦楚之际月表序》云:“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这是说,三代更替至于秦之统一,都是人们行德用力的结果。此《序》又云:“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桀,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向)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这里论秦亡汉兴,提到“天”、“受命”,似乎是讲天命;实际上是歌颂陈胜、刘邦等平民反对暴秦,结果刘邦称帝,仍然是强调人为。 楚汉相争,以项羽失败、刘邦胜利告终。项羽曾说“天之亡我”,意谓老天爷坑害了他;刘邦曾说胜负的关键在于彼此“用人”的得失。究竟是非何在?《项羽本纪赞》评项羽之亡道:“(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这是说,项羽之亡与“天”毫无关系,而是他自己骄傲自负、刚愎自用的必然结局。 应当承认,司马迁《史记》所提到的“天”,有时是言神秘的上天,《天官书》以人事比附天象,所言天人关系颇有天人感应论的味道;但大多是指时势,是指历史形势和时代条件,如《高祖本纪赞》云:“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民不倦,得天统矣。”这里论秦亡汉兴的历史原因,着意于人为是否符合时势的要求。所谓“天统”,决非“天道”、“天命”之意,而是指历史大势,所谓“得天统”,是言汉初“承敝易变”,与民休息,颇得民心,符合历史的要求。 故我们认为,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主要是谈人为与时势的关系,强调谋事在人而又受到时势限制,人乘时顺势则大有可为,违时失势则必然失败。他评述历史人物,往往将人为放在特定的时势下进行具体分析,而不是空言“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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