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禅书》对于秦始皇、汉武帝的封禅求神的种种闹剧,字里行间多寓讽刺。他写道:“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今上封禅,其后十二岁而还,遍于五湖、四渎矣。而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而公孙卿之候神者,犹以大人之迹为解,无有效。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羁縻不绝,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意思是,汉武帝热衷于封禅求神;人事不治,而谋于“天”与“神”,那是愚昧而无效的。 司马迁的人生观,与其强调人为有关,故这里也谈一下。他在《史记》中记述了数以百计的历史人物,对他们的为人处世有褒有贬。他认为,人生于世,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是富贵还是贫贱,是老还是少,是男还是女,总要有所作为,愤发上进,懂得恩怨荣辱,正直仗义,志向不凡。他所赏识而着意传写的,是一些有所作为的人。对于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而返国为君,《晋世家》有意描述之;对于陈胜号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涉世家》颇为赞赏之;对于勾践“苦身焦思,终灭强吴,以尊周室,号为霸王”,《越王勾践世家》允为贤者;对于刘邦等人“起于闾巷”,而登上高位,《秦楚之际月表序》称道“愤发其所为天下雄”。还有,《平原君虞卿列传赞》论“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见于后世”;《范雎蔡泽列传赞》称“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魏豹彭越列传赞》说魏豹、彭越二人“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 他歌颂懂得恩怨荣辱的人。称许伍子胥为父报仇而鞭楚平王尸,是“弃小义,雪大耻”(见《伍子胥列传赞》);表扬刺客受人之惠宁死报之,是“士为知己者死”,“不欺其志”(见《刺客列传赞》) 他称道仗义正直之士,说晏婴伏尸哭庄公是“见义不为无勇”,犯颜谏君是“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竟然表示:“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其执鞭,所欣慕焉。”(《管晏列传赞》) 他更称赞特立独行、志向不凡者,多鲁仲连“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屈于诸侯”,“可谓抗直不桡矣”(《鲁仲连列传赞》);称韩信受辱于胯下,然“其志与众异”(《淮阴侯列传赞》)。 他不仅传写和称道那些有所作为的古人,而自身也是愤发有为的。他自被刑受辱之后,没有倒下,而是从古代贤哲那里学到人生之道,忍辱而发愤著述,《报任安书》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太史公自序》也有与此相同的表白。他面对现实,积极处世,可谓具有正确的人生观。 二 司马迁所提的“通古今之变”,主要是想弄清历史发展变化的奥秘,是个历史观问题。 古人早有历史观念,但对古今之变的概念是模糊的。孔子提到过三代礼制的损益,但没说清楚。《易》学有变的思想,但主要在哲学方面。儒家有“民为贵”的思想,但尚未用到历史观上。法家有今胜于古的思想,而且强调变革,较为突出。司马迁多少吸收了已有思想养料,在历史观方面大大推进了一步。 首先,提出了“承敝通变”的观点。社会历史的每个阶段总不免有弊,有弊就得改,社会总是在变,变是历史规律。变有急渐之分,有的变是逐渐的,有的变是急剧的。变有好坏之别,变坏了,还得变;变好了,就通顺,社会就前进了一步。自春秋战国至于秦汉,由诸侯纷争达到国家统一,是个大变,急变,变通了,历史也就发展了。《高祖本纪赞》云:“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这就是说,三代以来,世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变,承敝易变,就是历史。司马迁此论,大致表述了他对古今之变的看法。 其次,提出了“世异变,成功大”的观点。司马迁写自黄帝至汉武数千年的历史,写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历史之变,其中以写两次大变为最突出:一是夏禹传子,天下由“公”而为私;一是秦统一六国,天下由分裂而统一,由诸侯分立而皇帝一尊,由分封制而郡县制,由世袭贵族制而公卿官僚制。对于前者,由于受历史资料的限制,未能展开论述;对于后者,则广泛地铺叙,生动地描述,还发表了精彩的议论。《六国年表序》说:“(自春秋五霸之后)陪臣执政,大夫世禄,六卿擅晋权,征伐会盟威重于诸侯。及田常杀简公而相齐国,诸侯晏然弗讨,海内争于战功矣。三国终之卒分晋,田和亦灭齐而有之,六国之盛自此始。务在强兵并敌,谋诈用而从横短长之说起。矫称蜂出,誓盟不信,虽置质剖符犹不能约束也。秦始小国僻远,诸侯宾之,比于戎翟,至献公之后常雄诸侯。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然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这一段大议论,说明战国之世的风云变幻,尤其是秦“卒并天下”,是近代“成功大”的“异变”,符合“俗变”而“易行”的历史进化法则;有些学者寡闻浅识,因秦朝为期短促而讥笑之,不能给予正确评价,犹耳食不能知味,实在可叹。这“异变功大”的观点,在当时不同凡响,震聋而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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