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一辈子走的是博大的治学道路,他不喜欢“专家”这个称呼,忌讳人家说他仅是一个文字学家、他公开发表了24部31册近800万字的著作,这还不包括他主编的书。他治学领域上迄三代,下及民国,经子史集,无不涉猎。他的视野从不局隘于一个断代、一个专门史、一本书、一个人,而是旁征博引,八方采获。他的《说文解字约注》岂止是考文字,举凡民俗、心理、创物、思想都有论及。他的《中华人民通史》通贯古今,覆盖方方面面。他不仅研究文字、政治、哲学、学术,还研究图画、书法等,他的《艺苑丛话》对器物、雕刻、营造、地图都有考证,他喜好扬州八家之画,能够说出其特色和源流。他对乾嘉朴学的书法很留心,称赞汪中、阮元擅长篆书;桂馥、钱大昕擅长隶书;姚鼐、何焯擅长楷、行、草书。 张先生总是告诫学生要走通才之路。他自己编的《讱庵学术讲论集》搜集了他本人在高等学校的多次演讲稿,不论是在兰州、临汾、石家庄,还是在广州、扬州、武汉,他讲的题目都离不开一个“通”字。如:1946年他在兰州大学讲“谈偏才与通才”,要求“学习文史的人,有必要恢宏志气,将治学范围推广,博览兼收,务求通贯,必通贯而后能免于弇陋。”(第4页)1980年他在扬州师院讲“学习扬州先辈的治学精神,走博通的路”的报告,认为扬州学派有圆通广大的气象,他们既清算了汉学家的烦琐的治学方式,又批判了宋元理学的唯心见解,“从此清代学术界开始得到解放,一变而为生动活泼的局面,廓然有以见天地之大。”(第38页)笔者当年陪张先生到山西师大、河师院访问,张先生分别讲述了山西、河北历史上的通才大儒,以博学勉励大学生。 值得提出的是,张先生追求博大,但并不轻视精深。他认为精深必须建立在博大的基础上,不博则不专,博是前提。但博学须从小处着手,由微观见宏观。他在《史学三书平议》辨析章学诚的“博约”观说:“学不同方,意不必尽同。”“所谓博而能约,即治学能博观而约取也。如治一经,则凡涉及此经之书皆遍览之,所谓博观也。于是去粗取精,择善而执,所谓约取也。推之专治一学,皆应如此。不博观,则形其褊陋;不约取,则必致泛滥,故由博返约之功,必不可少。”可见,博与约是治学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专门之学,必得有博观,然后返约。 五、取得成就的原因 为什么张先生能在二十世纪的学术中取得如此大的成就?我认为可以从外因和内因寻找答案。 外因方面,张先生受湘学影响很大。清代以来,湘学以博大而笃实称誉于世。1985年,张先生在湖南纪念杨树达百岁诞辰大会上论湘学说:“湖南人的治学精神与江浙一带不同,走的是博通的路。近三百年间,如王夫之、王先谦、王闿运,是清代湘学中的代表人物。他们的学问极其广大,远非江浙所能及。杨先生少时承湘学余绪,有志昌大,在前人治学的基础上,更加精进不已。”(《讱庵学术讲论集》第150页)清代以来的湘人,不论是从政的,还是习文的,都常常以天下为己任,发誓要做一番大事业。从魏源、曾国藩、谭嗣同、黄兴,到中国共产党的杰出领导人毛泽东、刘少奇、胡耀邦,莫不有博大气象。这是湘学湘风的一个显著特点。张先生在湘学熏陶下,少有大志,成年后又结识了许多湘籍学术名流,切磋学问,砥砺志气。晚年的张先生写过一篇《忆往篇》,用很大篇幅谈湘学对他的影响,列举了余嘉锡、孙文昱、谭戒甫等20位学者与他的交往,他说:“湘贤二十人,皆舜徽所尝亲炙几席,与闻绪论者也。其年皆长于我,多者至三十余岁,少亦十余岁,俱盛德硕学,有名于时。舜徽或师事之,或承其引为忘年交。”张先生年轻时负笈北游,在京访学,就住在姑父余嘉锡家。余嘉锡是大史学家,精通版本目录。张先生耳濡目染,受到很多启发。后来,余嘉锡与张先生有一百多封通信,都是论学的。这些信件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抄走,下落不明,张先生以为终身遗憾。在湘籍人中,张先生与杨树达是忘年交,张先生经常到杨宅拜访,亲眼看杨摩挲《说文》。杨有《积微居小学述林》传世,精通国学。张先生对他很有感情。 此外,张先生还受家学影响。他祖父当过京官,走的是“学而优则仕”的道路。他父亲厌恶八股文,终生不应科场考试,埋头钻研学术,曾出任师范学堂教习,后养病回家,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教育爱子中。张先生在晚年写的自述回忆说:父亲教学很有经验,画日月山水以教象形文字;对着《史记夏商周本纪》,讲解《尚书》;对着《本草纲目》上的图象,讲解《说文》艸部和木部;白天讲《三垣图》,晚上在野外辨认星斗;结合《书目答问》《輶轩语》,探索读书门径。父亲介绍的书和指明的治学方法,基本上是朴学范围。父亲没有留下著述,且英年早逝,这是张先生时常伤感之处。张先生一生勤奋治学,内在的动力在于对父亲的报答。正如汉代司马迁继承父亲司马谈遗志一样,张先生以功成名就的一生告慰了九泉之下的父亲。 除了湘学、家学,张先生还受益于其他学者,如陈垣、黎锦熙、骆鸿凯、高步瀛、吴承仕、沈兼士、钱玄同、马衡、顾颉刚,张先生与他们都有交往。 从治学条件看,张先生的主要著作都是在解放后完成的。他一直在华中师范学院(今华中师大)工作,生活和治学比较安定。校园坐落在桂子山,山虽不高,但有灵气。 外因只是次要的原因,关键在于内因: 首先,张先生聪明过人。说他聪明,是因为他有三个“善于”。其一他善于打基本功,从小练就过目不忘的本领,练就文字学功力,练就目录学门径功夫,对史料能信手拈来,出口成诵。其二,他虚怀若谷,勤于访学,善于把别人的知识和方法变为自己所有,并择善而从之。其三,他善于选择治学方向。他常说“善取不如善弃”。天下知识太广,任何人不可穷尽。张先生放弃了年轻时偏好的诗赋,专心文史而成其大。综观张先生一生,似乎从年少就有一个整体计划,他一辈子按计划从事,井然有序。他是一个有心人,对自己的讲稿、笔记都有精心安排,几无虚度年华和浪费的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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