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社会阶层中,知识分子是最注重研究自身的特殊群体。在20世纪末的中国,尤其 如此。这一方面是因为,经过20年的社会变革和思想解放,长期束缚中国知识分子头脑的种 种清规戒律在相当程度上已经破解,“自卑”和“自傲”两种极端化的情绪在相当程度上已 经消除,知识分子有可能在较为宽松的环境里、以较为平和的心态来看待自己;另一方面则 是因为,千年之交的中国社会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解答,对于解答这些问题负有不可推卸责任 的知识分子阶层,也迫切需要进一步反省自身,明确自己的角色和职能、权利和义务,以期 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体现“社会良心”(余英时语),展示“人间情怀”(陈平原语),真正成 为“有能力向公众以及为公众来代表、具现、表明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 (萨伊德语)。 于是我们看到,在20世纪的最后几年间,出现了一批以中国知识分子为研究对象的著作。 它们中影响较大的有:阎步克著《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1],陈明著《儒学的历史文化功 能--士族:特殊形态的知识分子研究》[2],刘修明著《儒生与国运》[3],杨念群著《儒 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三大知识群体互动的比较研究》[4],赵园著《明清之际士大夫研 究》[5],左东岭著《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6]等。 本文以上述文本作为基本分析对象,对近年来的中国知识分子问题研究作一番综合评述的 尝试。勉为其难,谬误必多,还望方家不吝指教。 一 体验中的理解 注意并利用研究主体与客体在血脉、情感上的亲密关联,是近年知识分子问题研究的一大 特点。所谓“惺惺惜惺惺”,既是一种研究类型(研究什么),更是一种研究方式(怎样研究) ;既是一种客观存在(古今知识分子之间知识构成、心理特征、思维方式等等方面天然存在 的承继关系),更是一种主动选择(不满足于一般历史学、社会学层面上的意义诠释,而是勉 力追求进入先辈生存的文化氛围和精神家园)。 国破家亡之际,是人的情感波涛汹涌的高潮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带来的文化毁损 危机,尤其是文化人的心灵巨创。赵园十分敏锐地从“明清之际”切入,先是凭借直觉(“ 被明清之际的时代氛围与那一时期士大夫的精神气质吸引”),而后是十分自觉地追求以“ 体验”支持“直觉”,并为“论说”勾画方向、确定态度,进而将自己“与研究对象的联系 个人化且内在化了”[5](p549)。 赵园从钱谦益、王夫之、吴伟业、陈维崧等人的经验反省中并非偶然的“思路相遇”里, “体验”到了弥漫于明末的时代氛围--“戾气”:士人的相争相激、政治暴虐之下由坚韧 进而自虐、自戕的病态激情;并由此而知晓明清之际士人的精神为何受到伤害--“处‘酷 ’固属不得不然,但将处酷的经验普遍化(也即合理化),不可避免地会导致道德主义;更大 的危险,还在于模糊了‘仁’、‘暴’之辨,使‘酷虐’这一种政治文化内化,造成对士人 精神品质的损伤。”[5](p14) 体验之下,理解便水到渠成:明代士人的性格,为什么可以用一个“苛”字来概括--“ 这本是一个苛刻的时代,人主用重典,士人为苛论,儒者苛于责己,清议苛于论人。虽有‘ 名士风流’点缀其间,有文人以至狂徒似的通脱、放荡不羁,不过‘似’魏晋而已,细细看 去,总能由士人的夸张姿态,看出压抑下的紧张,生存的缺少余裕,进而感到戾气的弥漫, 政治文化以至整个社会生活的畸与病。‘苛’,即常为人从道德意义上肯定的不觉其为‘病 ’的病。”[5](p19) 作为士人的群体性格,“苛”,既是对人,更是对己。既在明亡前,更在明亡后。明亡以 后 ,士人的对己之苛,便集中于生死的抉择。这当然是一种更严峻的精神考验。在这里,赵园 继续自己“体验”式的探寻。“置诸上文所述情境、语境中,才便于解释明亡之际士的自 杀性‘赴义’,知不可为的惨烈激情,遗民的‘祈死’--明亡以后仍不能止的生殉与死殉 。”[5](p31)正因为设身处地,赵园才有可能认识到,全祖望以为“可不必然”的,明人或 之以为“不可不然”。也正因为设身处地,赵园才有了如下对于明代士人--其实远不止于 明代士人--的独到理解: 在我看来,有明二百余年间及明亡之际的死,固可看做道德实践、士人的自我完成, 亦不妨视为激情发抒,一种表达方式。尤其明亡之际。明亡是对士的摧抑,同时又是解放。 举义与死,是士展示其意志的方式,表达激情的方式,证明其意志其力量的方式。[5](p34)在此环节上,赵园投入相当的笔墨,述及明亡之际士人关于“死的”意境的营造[5](p349 ),从中体会到“遗民对于死的一份郑重,他们以葬事为寄托、务期意义深远的良苦用心” 。[5](p353)体会到明末士人在葬制上的种种创造甚至闹剧式表演,系在“死”的题目上求 所以不死,其重“死”亦所以重“生”[5](p354)。“即令在选择了‘墓舍’(也即‘死’之 象征)之后,也仍不能压制人生创造的热情!”[5](p345)这当然不仅是明末士人、而且也不 仅是中国古代士人的特殊品性的生动显现--20世纪末陆幼青《死亡日记》中将亡者与妻子 一 道为自己选择墓地的相关章节,不恰好是赵园结论的当代呼应么! 更深刻的明士对己之“苛”,是“生难死易”说之下的严厉道德拷问。“更微妙也更为明 人所热衷于辨析的,是‘不即死’;士论之苛也在这种题目上发挥到了极致。”在这里,赵 园依然不以后来的“评判”者自居,而是从屈大钧、金廷韶、高宇泰、彭士望等人的自省自 责自耻中,体验生者为其生存必要性(抚遗孤、存遗文、存国史、以致图恢复、待后王)取证 的艰难。也正是从这种艰难的体验中,才有了如下的理解:“只有置此情境中,才更有可能 解释那大量的‘可不死而死’--像是与生命有仇;也才便于解释期他人死的正当,助他人 死之被视为义举”;才更能解释明亡之际“忠义之盛”的原因;也才更能感知明遗民生存的 特殊艰难性。[5](p40) 忠于朱明且明亡而不即死者,是为“遗民”。赵园认为,遗民“不但是一种政治态度,而 且是价值立场、生活方式、情感状态、甚至是时空知觉,是其人参与设置的一整套的涉及各 个方面的关系形式:与故国、与新朝、与官府,以至与城市,等等”。遗民是一种生活方式 ,又是语义系统--一系列精心制作的符号、语汇、表意方式。[5](p289)遗民不止是一种 身分,而且是一种状态、心态。[5](p375)在这里,“从体验中理解”的研究范式表现得尤 其精彩。赵园注意到了瞿式耜家书中的“时间焦虑”:明亡仅两年,家乡民众就已经感觉“ 太平”,“米价甚贱,人民反相安,只未知三百年受太祖高皇帝之隆恩,何以甘心剃发?难 道人心尽死”?“在其时的‘与义’者,最令人心惊的,或者就是这种‘平安’的消息吧。 ”[5](p374)时间不仅会泯灭民众的“反抗意识”,甚至会不以“遗民”意志为转移地消蚀 他们自身存在的心理根基--这才是最无奈的伤心处。就此而论,赵园指出:“遗民为时间 所剥蚀,或许是其作为现象的最悲怆的一面。”[5](p3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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