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本依循历史线索而作缜密剖析之后,“关注”的结论是: 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政治,是经由周政、秦政、汉政、新政这一系列复杂曲折的政治变迁过 程之后,而演生出来的。当政治文化的发展使“礼治”把一度分立的“法治”重新纳入其统 摄约束之下的时候,业已充分分化了的政统、亲统和道统就再度一体化了。这种政治文化模 式认定,每一居身上位者相对于其下属,都同时地拥有官长、兄长、师长这三重身分,都同 时地具有施治、施爱、施教这三重义务。“尊尊、亲亲、贤贤”之相济相维,吏道、父道、 师道之互渗互补,“君、亲、师”之三位一体关系,再一次地成为王朝赖以自我调节与整合 社会基本维系,并由此而造就了一种特殊类型的专制官僚政治--士大夫政治;“君子治国 ”之政治理想,“士、农、工、商”之分层概念,也就一直维持到了中华帝国的末期。[1](p477) 没有人会认为这平实的结论里没有“理论”,同时也没有人会感觉到其中有人为“建构” 意味的生涩和夸张。《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获得“长江读书奖”评审委员会的如下评语: “作者十分尊重中国历史传统阐释的内在理路,同时在宏观架构上,借鉴了社会学理论中的 某 些概念作为分析的核心切入点……已具有示范的意义。”这应该说是实至名归。 三 批判中的反思 知识分子的自我关注、自我研究具有与这个群体同样久远的历史。通过学术批判(广义上的 ),对古往今来的士之论士、儒之论儒、知识分子之论知识分子的学术成果进行反思(即对思 想的再思想,对批判的再批判),是近年知识分子问题研究的又一大特点。 “士大夫”,是中国古代众所周知的专门称呼,也是社会史、政治史和思想史研究者长期 注目的对象。阎步克广泛充分吸纳了中外学者(包括吴晗、吴金成、张仲礼、何良俊、赖文 逊、韦伯)有关的研究成果,并且作出了积极的推进。他指出: 第一,士大夫之二重角色特征的“特别敏感”,意义在于它不仅涉及中外差异,而且涉及 古今差异; 第二,西方学者一般将对士大夫角色的分析置于“社会结构与功能分化”的历史进化过程 中 来观察,自有其学理方面的合理性,但是,完全套用现代或西方的标准,并不能准确说明士 大夫阶层的角色与功能特征; 第三,在中国,帝国政治及其官僚组织“很早就相当发达”,士大夫们“官僚”与“文人 ”之“二任”既“明明有别”,“但是又整合于‘一身’之上”,这是一种“特别现象”; 第四,所谓“特别”,是指中国古代士大夫形态以及士大夫政治“不但不同于现代社会, 也不同于西方历史上政权与教权的判然两分,或古印度的宗教代表婆罗门与政权代表刹帝利 分为不同瓦尔那的情况”。士大夫的出现,“不仅仅是个行政组织发达程度的问题,它是一 个更大的政治文化秩序之特质在政治角色方面的体现”; 第五,从效能评价上看,中国士大夫政治确实不符合西方学者“专门化”的理论,“但是 专门化的行政并不一定就能促成一个平衡的、具有适应性的社会系统,这还取决于整个社会 的政治文化传统和政治社会背景”。总之,“专门化当然不是评价政治文化模式之优劣的惟 一标准,中华帝国的士大夫政治也发展出了精致微妙的运作机制,并且尽管它确实存在着缺 乏专门化的问题(以及其它种种问题),但它在两千年中的长盛不衰,毕竟表现了其与中国传 统社会的高度适应性”。[1](p6-10) 如果说对中国古代士大夫政治的评价向来毁誉参半的话,那么对于士大夫的“清议”,却 从来为研究者所津津乐道,推崇备至。赵园却从“清议”中读出了不“清”反“浊”的内涵 。 赵园首先挑明,“清议”一说,强调的是言论的合道德性和言论的公正性。但是实际上 ,士人有关清议的评价有意无意地省略了的,正是言论背后的利益集团及其动机,以至使得 “清议”像是超然于特殊利益的“纯粹”言论。清议本不“清”,“清议”之说之所以影响 广泛,其实是因为“对言论效用的夸大,包含着士对自身存在的蓄意强调,是士自我价值表 述的一种方式。清议的神话,本是士精心制作的作品”。[5](p209-215) 赵园继续论道:“使清议得以生效并具体论者所乐道的强大威力的,是评价政治、政治人 物的道德论传统。”但是,这种传统在实际政治运作中却往往变味,以至“清议之盛”有时 竟然是“党争之烈”的美丽表达。“党争中以发露隐私为武器,‘正’、‘邪’所用手段正 不妨其同。”[5](p217) 赵园最后归纳:“清议无疑是制度病的某种补救,它本身却又浸染着制度病。”[5](p217) 尤其值得人们警惕的,是清议式的“道德法庭”“极有可能成为施之于个人的暴政”。[5]( p218)在这里,赵园希望人们与自己一道反思“清议”的“专制品性”,以避开从来清议论 者“无以逃脱”的“悖论式的情境”。 以上是总体、宏观研究方面新进展的例证。此外,具体的个案意义上的研究中,别开生面 的若干成果也使人欣喜不已。 “朋党”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群体中一种十分引人注目的社会现象。以往研究一般只是停 留在对其政治危害的揭露,而刘修明通过对李商隐在党争漩涡中坎坷命运的分析,推进了人 们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深度:朋党之争对古代知识分子精神上的伤害,是这一阶层悲剧形态的 一种重要表现形式,它“证明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社会体制和人身依附关系无法隔断的内在 联系,在知识分子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严重扭曲了他们的本性”。[3](p381)这无疑是 “朋党”研究的重要深化。 因为先与令狐楚、后与王茂元的交谊,李商隐与唐代以至中国古代史上著名的牛僧儒、李 德裕两“党”,都发生联系。他明白党争的严酷,厌恶党争的无聊,但是他却一辈子没能挣 脱党争的漩涡。刘修明指出:这是作为没有独立身份的封建社会知识分子在“特殊政治环境 中必然遭受的厄运。即使他的认识是正确的,也不能避免危害;即使他的头脑是明智的,也 挣 脱不了党争的网罗;即使他的立场是坚定的,在实际遭遇中也不能不显示软弱和可怜。原因 只有一个:人微言轻的他,没有独立的经济和政治地位;他不能不受到紊乱而严密的封建政 治网罗的束缚”。[3](p392) 李商隐是大诗人。他的深情委婉、朦胧含蓄的“无题”诗,尤其引起评论家们千年不休的 争讼。刘修明认为,对这些诗作的复杂含义不宜作出有特定所指的简单具体解说,如某诗是 给某大官的笺启,某诗又是给某女子的情书。“李商隐诗的艺术境界之所以高,正在于他在 一生的坎坷曲折的悲愁磨顿下,不是直吐胸臆,而是用虚幻、扑朔迷离的朦胧诗的意境,抒 发他长期在党争压抑下不能直吐的胸怀……他要表现的不是一幅时间地点清晰可考的画面, 一件实指的事,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为党争的现实扭曲了的心灵活动和理想追求。”[3](p3 96 )对李商隐的“无题”诗,当然还可以有更多样化的解释,不过,刘修明的“表现党争苦闷 ”说 ,毕竟为我们理解诗人、剖析朋党,贡献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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