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因为片面强调考据,导致了许多大学国文系课程明显偏重于训诂考据,而忽略 了对文学本身的鉴赏。(注:关于大学国文系的课程设置,胡适在1934年2月14日的日记 中曾承认:“北大国文系偏重考古……大学之中国文学系当兼顾到三方面:历史的;欣 赏与批评的;创作的”(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6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第325页)。不过,他这一反省并未能扭转当时所盛行的风气。)浦江清在1948年便曾 针对清华国文系的课程设置状况评论说:“照目下情形,中文系同学认为中国文学系课 程中国太多,文学太少。就是说近于国学系,而非文学系。他们不喜欢训诂、考据,而 他们所谓文学的观念乃是五四以后新文学的观念,对于古文学也很隔膜。为爱好文艺而 进中国文学系,乃至弄到触处是训诂、考据,不免有‘误入’的感觉,简直可以说是受 骗。”(注:浦江清:《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1948年12月22日条,三联书店1987 年版,第242页。) 其二,正如英国著名历史哲学家柯林武德所指出的那样,“实证主义在它那工作的这 一方面所留给近代历史编纂学的遗产,就是空前的掌握小型问题和空前的无力处理大型 问题这二者的一种结合。”(注: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 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95页。)确实,由于过于注重史料的整理,反对疏通与推论,“ 整理国故运动”在某些缺乏史料的问题上,难免显得无能为力。譬如,史语所虽在考古 发掘方面取得了相当大的成绩,但是毕竟无法将中国上古史的原貌重新完全复原,而它 又向来以所谓“存而不补、证而不疏”相标榜(注:傅斯年就提出:“我们反对疏通, 我们只是要把材料整理好,则事实自然显明了。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 ,没有材料便不出货。两件事实之间,隔着一大段,把他们联络起来的一切涉想,自然 有些也是多多少少可以容许的,但推论是危险的事,以假设可能为当然是不诚信的事。 所以我们存而不补,这是我们对于材料的态度;我们证而不疏,这是我们处置材料的手 段。材料之内使他发见无遗,材料之外我们一点也不越过去说。”傅斯年:《历史语言 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岳玉玺等编:《傅斯年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8 0-181页。),以至于长期以来,一部完整的中国上古史始终付之阙如。有鉴于此,李 济晚年就曾反思说:“历史学家在这一方面,就不能不用些想像的力量。说得简单一些 ,一个历史学家,不但应该根据科学的事实写历史,同时也应该用文学的手段写历史。 ……因此,我个人的意见,觉得要预备写一部中国上古史,我们不但要参照铁的事实, 也需要若干活的想像。”(注:李济:《再谈中国上古史的重建问题》(1962年1月11日) ,《考古琐谈》,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66-167页。) 其三,因为仅仅局限于考据,“整理国故运动”实际上只是以史料的考订整理为主, 属于微观史学的范畴,它欠缺宏观上整体驾驭的能力,更不可能进行高层次的历史哲学 思辨,这就很难达到其所谓“重新估定一些价值”的目的。(注:法国年鉴学派代表人 物布洛赫甚至严厉地批评说:“由于没有明确的目标,人们就可能老是在那些深奥冷僻 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做文章,不冷不热的博学游戏无非是虚掷光阴,把手段当目的,为考 据而考据简直是在浪费精力。”见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张和声、程郁 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66页。)关于这一点,牟润孙曾经十分尖锐地 针砭说:“综观此一时期之史学,当其初也,沿袭五四以来之积习,仍多以考据为专业 ,而偏重材料。……治史者咸致力于寻求罕见之典籍文物,苟有所获,则不问事之巨细 ,题之轻重,旁徵广引、附会渲染以为文章。……今日史学之衰,在于舍义而言事,抑 今之治史者,又往往以追寻琐屑之事为务,诚所谓未闻大道也。”(注:牟润孙:《记 所见二十五年来史学著作》(下篇),《思想与时代》第118期,1963年。) 尤其值得我们今天思考的是,在“整理国故运动”中,以史语所为代表的一些机构与 团体,十分强调史学的自然科学化,甚至还为此提出了“要把历史学语言学建设得和生 物学地质学等同样”的口号。(注: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 年选集》,第183页。)这一方面,固然大大增强了史学研究的科学色彩;但另一方面, 这种将史学径直等同于自然科学的做法究竟是否妥当,则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客观 来看,在史学研究中,引进或借鉴自然科学的一些工具和方法,无疑有助于我们收集与 分析史料;不过,作为史学的研究对象,历史本身是既往已逝的,不可直接观察和重复 实验,这与自然科学研究对象的可供直接观察和反复实验,无疑有着明显的差异,从而 也由此决定了这两种学科的不同特点。因此,如果简单地将史学研究视为自然科学的一 种,显然并不合适。而在柯林武德看来,这种看法则“不仅是一种瘟疫性的错误,而且 对历史思想本身也是一种经常的危险”(注: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第320页。) 。 二、疑古思潮的偏颇 除了考据史学的局限之外,“整理国故运动”的缺失还反映在疑古思潮的偏颇上。 毋庸置疑,由“古史辨运动”所激起的疑古思潮打破了传统的古史观念,揭示了旧有 古史体系的不可信,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可谓凿破鸿蒙、廓清迷雾,给长期处于凝固封闭 状态的古史研究领域带来了一股新鲜空气,极大推动了古史研究的进展(注:郭沫若便 承认顾颉刚一系列的古史辨伪“的确是个卓识。……在旧史料中凡作伪之点大体是被他 道破了”(郭沫若:《评<古史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三版书后第六节》,1940年 ;吕思勉、童书业编:《古史辨》第7册下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影印,第363页) 。钱穆也说:“若胡适之、顾颉刚、钱玄同诸家,虽建立未遑,而破弃陈说,驳击旧传 ,确有见地。”见钱穆:《国学概论》,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30页。)和中国史学 的现代转型(注:余英时即曾提出:“我们不能不承认顾先生是中国史现代化的第一个 奠基人。”见余英时:《顾颉刚、洪业与中国现代史学》,顾潮编:《顾颉刚学记》, 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41-42页。),同时也积极配合了当时反封建、反迷信的思想解 放潮流的发展(注:白寿彝先生就认为顾颉刚“考辨古史,推倒经学偶像的工作,本身 也就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支流。”见白寿彝:《悼念顾颉刚先生》,《历史研究》1981 年第2期。)。胡绳就曾评价说:“我以为,在一九二五年左右顾颉刚先生在‘古史辨’ 的名义下进行的一些工作是不应当被抹煞的,在这些工作中表现着的所谓‘疑古’精神 是当时的反封建思潮的一个侧面。”(注:胡绳:《社会历史的研究怎样成为科学》, 《枣下论丛》增订本,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145页。)李学勤也客观指出:“由中国 当时的思想史来考察,疑古思潮肯定是有积极进步的意义的,因为这一思潮的兴起,有 利于冲决封建思想的网罗,和后来‘打倒孔家店’也有联系,是起了进步作用的,应给 以充分的肯定。”(注:李学勤:《走出疑古时代》(修订本),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年 版,第39页。尹达也曾说顾颉刚“否定了这些作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经典’,这一来就 具有反封建的重大意义。”见杨向奎:《论“古史辨派”》“后记”,《中华学术论文 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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