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史学二陈”也分别对“默证法”提出了批评。据周祖谟回顾,陈垣常对 学生宣讲,判断要审慎,如研究讨论一事,在证据不足时,决不可妄下断语,要把“未 见”与“未有”分别清楚,不能将“未见”误为“未有”。(注:周祖谟:《怀念一代 宗师援庵先生》,《纪念陈垣校长诞生110周年学术论文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 0年版,第298页。)而据罗香林回忆,陈寅恪也曾对他说:“凡前人对历史发展所流传 下来的记载或追述,我们如果要证明它为‘有’,则比较容易;因为只要能够发现一二 种别的记录以作旁证,就可以证明它为‘有’了。如果要证明它为‘无’,则委实不易 ,千万要小心从事。因为如你只查了一二种有关的文籍而不见其‘有’,那是还不能说 定的;因为资料是很难齐全的,现有的文籍虽全查过了,安知尚有地下未发现或将发现 的资料仍可证明其非‘无’呢?”(注:罗香林:《回忆陈寅恪师》,张洁、杨燕丽选编 :《追忆陈寅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105页。) 总之,“古史辨派”的辨伪,无论是在范围和内容,还是理论与方法上,都带有很大 的偏颇。同时也正因此,一度相当兴盛的疑古思潮开始逐渐消退。胡适在1933年便说: “怀疑的态度是值得提倡的,但在证据不充分时肯展缓判断(Suspension of judgement )的气度是更值得提倡的。”(注:胡适:《评论近人考据<老子>年代的方法》,姜义华 主编:《胡适学术文集·中国哲学史》下册,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767页。)次年,他 更是通过撰写《说儒》一文,对旧作《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中的一些具体观点,做了 较大修正。(注:梁启超就曾经批评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说:“胡先生的偏处,在 疑古太过;疑古原不失为治学的一种方法,但太过也很生出毛病。”见梁启超:《评胡 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第7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第3986页。)对此,有论者即指出:《说儒》的出现是民国以来疑古风潮的一个大转变 ,“不但是胡适自己宣告脱离这股疑古的风潮,也是为整个疑古风潮的终止做了预先的 宣告”(注:赵润海:《胡适与<老子>的时代问题》,转引自章清:《胡适评传》,百 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79页。)。 至于作为“古史辨派”灵魂人物的顾颉刚与钱玄同,他们二人在此期间的观点也有较 大的转变。钱穆就观察到:顾颉刚在抗战时期主持齐鲁大学时,“实有另辟蹊径,重起 炉灶之用心”;他还曾回忆:“闻钱玄同临亡,在病床亦有治学迷途之叹云”。(注: 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42、229页。)柳存仁在194 0年10月所撰的《纪念钱玄同先生》一文中,更是针对“古史辨派”的这种转变,系统 总结说:“自从钱先生和其他的‘辨伪’的学者们的努力提倡研究古史以来,十余年间 ,古史的研究,因着参加者的进行方法和实际工作的不同,已经转变过好几次了,转变 的途径是很自然的,就是,我们最初都是疑古的,由疑古进而释古,又由释古进而考古 。”(注:柳存仁:《纪念钱玄同先生》(1940年10月),《古史辨》第7册上编,第3页 。)显然,这一反思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意味着“走出疑古时代”的开端。 综上所述,由于考据史学的局限以及疑古思潮的偏颇,“整理国故运动”在建立中国 现代学术新范式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某些严重的缺失。1922年8月28日,胡适 曾在日记中感慨说:“现今的中国学术界真凋敝零落极了。旧式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 玉、叶德辉、章炳麟四人;其次则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也只有梁启超和我们几个人。 ”(注: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民国史室编:《胡适的日记》下册,1922年8月28日条,中 华书局1985年版,第440页。)此处所谓“半新半旧”,说明胡适对“整理国故运动”的 缺陷及其在中国现代学术转型中承担的过渡角色,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而这其中所反 映出来的诸多问题,无疑更是值得我们今天加以深刻的思考和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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