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在辨伪的理论与方法上,“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也存在着严重的罅漏。 首先,从理论前提来看,顾颉刚提出的“层累说”,正是建立在崔述所谓“是何世益 远,其所闻宜略而反益详”这一质疑的基础之上。(注:崔述:《无闻集》卷三《<曹氏>序》,顾颉刚编:《崔东壁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07页。)这也 就是说,“层累说”认为“所闻宜略”的后人不可能比前人知道更详细的古史;如果“ 反益详”,那就一定是“造伪”。显而易见,这一理论前提完全排除了后人可以掌握比 前人更多史料的可能性,未免太过于武断。(注:杨宽便认为层累说“颇多疏略;亦且 传说之演变不如是之简单”(《中国上古史导论》,1938年1月,《古史辨》第7册上编 ,第104页)。顾颉刚也自承:“论断或落于主观,以致有武断及深文周纳之处,又如引 用材料或有错误,以致所作的记载有不合事实之处。”见顾颉刚:《中国上古史研究讲 义·自序一》(1930年1月3日),《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7页 。)其实,“世益远”而其所闻“反益详”的情形,在世界历史上往往屡见不鲜。即以 《老子》一书为例,魏晋时人仅得见王弼注本与河上公注本,而北齐武平间开项羽之妾 冢,便获已佚之《老子》抄本,当时寇谦之也得安丘望本,仇狱又有所传河上丈人本。 至唐初,傅奕遂据此数种版本,校订成《老子古本篇》,其中对《老子》原貌的了解, 无疑较此前更为全面。而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又发现汉初帛书《老子》甲、乙本, 近人据此对《老子》一书的成书过程,更有了新的认识。又如,古代埃及虽拥有悠久的 文明史,但由于历经劫难,特别是因为其象形文字已成为一种死文字,不再使用,也无 人能辨识,所以长期以来,人们对埃及的古代文明知之甚少。而到了近代,通过众多学 者对象形文字的释读,这种状况则发生了明显改观,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已基本重建了埃 及史。(注:详参刘家和、廖学盛主编:《世界古代文明史导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0 1年版,第71-77页。)诸如此类的事例还有很多,它们都论证了在历史研究方面,后人 完全有可能通过新史料的发现和运用,获得比前人更多更新的认识,而这显然也说明了 “层累说”理论前提的偏颇。 其次,“古史辨派”由于在辨伪方法上,过多地运用了“默证法”,从而直接导致了 某些结论的不当。 1925年4月,张荫麟在《学衡》上发表了《评近人顾颉刚对于中国古史之讨论》一文。 在这篇文章中,他敏锐指出顾颉刚的研究方法犯了无限度地使用“默证”的错误。所谓 “默证”,他解释说:“凡欲证明某时代无某历史观念,贵能指出其时代中有此历史观 念相反之证据。若因某书或今存某时代之书无某史事之称述,遂断定某时代无此观念, 此种方法谓之‘默证’(Argument from silence)。”他还阐明:“默证之应用及其适 用之限度,西方史家早有定论。吾观顾氏之论证法几尽用默证,而什九皆违反其适用之 限度。”他同时还引述法国历史学家色诺波的话说:“现存之载籍无某事之称述,此犹 未足为证也,更须从来未尝有之。倘若载籍有湮灭,则无结论可得矣。故于载籍湮灭愈 多之时代,默证愈当少用。……是以默证方法之应用,限于少数界限极清楚之情形:( 一)未称述某事之载籍,其作者立意将此类之事实为有统系之记述,而于所有此类事皆 习知之。(二)某事迹足以影响作者之想象甚力,而必当入于作者之观念中。”而在他看 来,顾颉刚仅据《诗经》、《尚书》中没有记载尧、舜的事迹,便轻率断定“尧舜禹的 传说,禹先起,尧舜后起是无疑义的”,“此种推论,完全违反默证适用之限度”。( 注:张荫麟:《评近人顾颉刚对于中国古史之讨论》,顾颉刚编:《古史辨》第2册,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影印,第271-273页。张荫麟后来还曾申明:“吾人非谓古不可 疑,就研究之历程而言,一切学问皆当以疑始,更何有于古;然若不广求证据而擅下断 案,立一臆说,凡不与吾说合者则皆伪之,此与旧日策论家之好作翻案文章,其何以异 ?而今日之言疑古者大率类此。”见张荫麟:《评顾颉刚<秦汉统一的由来和战国人对于>》,《古史辨》第2册,第15-16页。) 张荫麟此论一出,很快获得了不少响应。1928年,天津《益世报·学术周刊》登载了 一篇署名“绍来”、题为《整理古史应注意之条件--质顾颉刚的<古史辨>》的文章。 作者在该文中严厉批评顾颉刚“专就《诗》《书》求证,已不免偏狭”,“此种毛病, 在消极的否定的方面,尤其显著;因为假如说,凡《诗经》上不见的便不是战国以前的 事,须具两个条件:(一)《诗经》是战国以前唯一的书籍,(二)《诗经》记载一切-- 至少是大半--古代史实。但是《诗经》不是战国以前唯一的书籍,也不能记载所有战 国以前的史实呀!……因为战国以前的书决不止《诗经》、《尚书》(《尧典》《皋陶谟 》在外),不能因此便推定尧舜是后人假造的呀!”(注:绍来:《整理古史应注意之条 件--质顾颉刚的<古史辨>》(1928年11月28日),《古史辨》第2册,第419页。) 1930年,梁园东也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古史辨的史学方法商榷》一文。在此文 中,他同样也针对“古史辨派”的“默证法”强调:“绝不应只因为他所说的某时历史 ,不见于某时记载,就都认为是他的假造,是骗人的,这个‘辨伪的方法’,就离开历 史的研究十万八千里了!”(注:梁园东:《古史辨的史学方法商榷(续)》(1930年10月1 5日),《东方杂志》第27卷第24号,1930年12月25日。) 此后,徐旭生撰写《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一书时,也指出“古史辨派”研究方法的 偏颇,“主要的就是太无限度地使用默证。这种方法就是因某书或今存某时代之书无某 事之称述,遂断定某时代无此观念。……极端疑古学派的工作人对于载籍湮灭极多的时 代,却广泛地使用默证,结果如何,可以预料”(注: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 》(增订本),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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