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仲勉早年边疆史地研究与其文献考掘思路之形成(3)
其二,三书中以《梁书》为早(笔者案:姚思廉父察曾仕隋,本有初稿),但其《扶南传》一节又不见于他书残文,适为孤证。因此,岑仲勉实际是从史源追讨的角度,考及刘逵、李昉等书所引之《异物志》以及竺枝《扶南记》。刘逵系晋人,竺枝系刘宋时人,故所著皆较上三书为早。而刘、李之书所引《异物志》虽系简称,亦未见作者名,但岑氏以为其书或为东汉杨孚之《异物志》,但也不排除或为三国吴人万震之《南州异物志》、抑或吴人朱膺之《扶南异物志》等书的可能,总之至少可作为三国时期之史料来看。正由这三则史料,岑仲勉才断定“金邻之名,确可上溯至吴,或且至后汉中叶;且知金邻一名金陈,去扶南及林杨各约二千里”,从而为下文引证姚思廉等人之三书作史源上之证明。由此可见岑氏在追讨史源上所用的工夫及眼光。 实际上,岑仲勉在此文开头谈及“昆仑”系后出转变之译音时,已在“注释”中指出:“昆仑二字,虽见《南州异物志》及竺枝《扶南记》,然不过左右大臣及国王之名号,非国称也。据余所见,以昆仑为南洋国族之称者,实始于林邑记(《水经注》卷三十六)之‘昆仑单舸’。”(26) 其言下之意,即如果仅仅从“昆仑”这一专有名称的使用来考察,其实较容易找到问题答案,刘宋时佚名(托名东方朔)所撰《林邑记》早有记载。然而若想要详细考订其实际方位、作为国族之称得名原始,则史料表层之“史实”实不能满足要求。质言之,考察史地之名,如果仅仅凭据一二材料上偶合之记载,而不深入问题作详细的史源追讨,所得只能是一种表面之史实。这一点,对于今天日益发达的电子古籍检索手段而言,显然具有其现实针对性。 二、从追考“史源”到文献考据 以上二例中的学术思路,在《圣心》所刊诸文中比比皆是,可见岑仲勉早年史地考订中所培养成的“史源学”眼光。然而岑仲勉的研究又并不局限于此,而是在此基础上,更将学术目光拓展到“史源”追考所涉及的文献之考订上。即在史地考订中,他逐渐发现不少史料虽广为学人所知,也多有使用,但这些史料本身往往问题多多,缺乏细致、详尽的整理考订,严重影响学术研究之拓展。因而在其早年史地研究追讨史源的过程中,他往往会“顺带”做些校勘、辑佚、辨伪之类的文献考据工作。尽管目的或许尚不在文献考据本身,然而其“顺带”作这些文献考据工作的同时,也就逐渐形成了一种将追讨史源与文献考据紧密联系的学术思路。 1933年《圣心》二期所刊《〈水经注〉卷一笺校》一文,堪称20世纪《水经注》研究史上一篇名文,曾深得陈垣、陈寅恪、胡适等赞誉(27)。岑仲勉在上世纪60年代回顾此文时曾提到,他之所以致力于《水经注》卷一之笺校,起因在明人周婴《卮林》批评《水经注》“蹑法显之行踪,想恒流之洄洑”,“我为求指出其误会所起,才作《〈水经注〉卷一笺校》,同时因郦注此卷引用《佛游天竺记》文很多,且有不少异同,故就此等异同地方,顺带作校勘记多条,并非试图校勘郦注”(28)。然而从文章实际来看,其所作又似并不完全合乎其“顺带”的初衷。譬如文章对《水经注》卷一“释氏《西域志》曰:恒曲中次东有僧伽扇柰揭城”一句的校释,先指出“僧伽扇”(SamKasya)即《法显传》“僧伽施”之异译,然后考订曰: 明周婴《卮林》谓郦氏蹑法显之行踪,想恒流之洄洑,水陆未辨,道里难明,历举多事,俱与传大致相违,所言颇中其失矣。然周氏徒指郦注之误,未抉其致误之因也。……考注于拘夷那竭国之前……盖道元未履异域,惟采旧闻,安、显二书,一炉而冶,无怪乎东西互易,间有差违矣。若以今图诊之,则……此本注所引法显行经各国之方望大较也(29)。 此处“若以今图诊之”之后,有一段较长的具体考订文字。从这一大段地理考订可见,虽然岑氏说目的不在校勘郦注,而只为纠正郦注因“未履异域,徒采旧闻”导致的诸多讹误,但就其“顺带”所作的这些工作来看,实即按“他校法”,以《法显传》及后世舆图来校订郦注。文章中此类例子不一而足,适可见其文献校订的学术“趣味”与考据工夫。 其实,岑文文首小序已明言其当日实际思路所在: 原夫道元之书,朱郁仪首启蓝缕,合全、赵、戴为明清四大家,后儒踵起,三百年来涤污荡秽,宜若廓霾雾而见青天矣。然试一展卷,则焉鸟亥豕,独有承伪,即许脉水功深,犹是考古力弱(此两句翻套杨氏语),因综平日手记较多之卷一,排比为数十条,书而出之,井蛙之见,敢云驾轶前人,正谓整理古籍,需功尚巨,读书者慎毋曰珠玉当前,遂退藏自馁耳(30)。 所谓“试一展卷,则焉鸟亥豕,独有承伪”云云,完全是一种文献校勘之眼光,故而紧接之后才会提到“正谓整理古籍,需功尚巨,读书者慎毋曰珠玉当前,遂退藏自馁耳”。可见,固然岑仲勉本意在郦注所涉史地之考订,然而潜意识中似乎又自然而然的关注到对文献予以考据异同。而这一治学“习惯”,在同时期完成的不少文章中都有同样体现,1934年1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成名作《〈佛游天竺记(31)〉考释》一书,表现得尤为明显。 岑仲勉原已撰有《法显西行年谱》及《法显西行年谱订补》各一篇(后者刊《圣心》二期)。《考释·序》称原二文对其书所涉“今地之考证,仍弗备也”,故“去岁获毗氏翻本,亟取可采者录之,再于法显历程,通盘剖析,无意中乃发觉向来中外考据家一大错误”。这一错误,即后来学者过于轻信清代官修之《西域图志》,而此书实存在“计里未周,指方或昧,不克按图索骥”等诸多问题(32)。所以,为纠正《西域图志》以来后人对西域史地认识中的讹误,岑书不仅就《佛游天竺记》一书中有关地名的“今地”予以详考,更就全书内容予以周密笺注,以求为后人了解“显师辛苦跋涉之游踪”(33) 提供一全面可靠的史料。可见,如果说《水经注》卷一之笺校仍属一种“顺带”的工作,则《考释》一书已显然是有意而为的专书文献考据。 再如岑仲勉1935年9月所发表之《〈括地志(34) 序略〉新诠》(刊1935年中山大学《史学专刊》1卷1期)一文。从文末所述“稿成阅岁”,可知此文大约写成于1934年。其出发点本为纠孙星衍辑本之偏--“不疑遗文之残错,即信《旧书》为疏略”以致“两者冤同不白”。然而岑仲勉以《序略》残文与《旧唐书·地理志》所载之地理沿革相参证,“择其各州之志无专条者,名有更易者,易生疑问者,谅系舛讹者,一一条解”(35),则显然正是以《旧志》来雠校《序略》。在该文中,岑仲勉更明确指出: 读古书而不得厥解,疑之诚是也,顾吾人未致其疑,先须求其所可是,求之不得,方伸我见,庶不至妄抵前人。盖旧籍中常有似误而未必定误者……尝见夫有清学者,好征斯志,大有非唐以前书不读之概,然征之者多,治之者少,学术所以不振也。辑本虽寥寥数卷,订批正缪,要非易事;人有良田,草莱不治,人有金沙,泥砾弗除,则亦何贵乎良田金沙者;整理之责,诚有望于爱读是书者矣。稿成阅岁,旅中多暇,爰写而存之。一九三五年秋九月,顺德岑仲勉。(旅中未得取各本《初学记》互勘,所校《旧唐志》,又未克与甘泉宗贤刻本封照,俟他日再为之。)(36) 由文中所述来看,岑氏对其时学界之疑古风气显然并不认同。他强调对古籍本身应予深入考辨,而不可轻易断为伪造了之;同时认为,对古籍的利用不能不辨良莠随便征引,而应充分注意对史料本身作详细整理,且认为史料整理不够,适成学术发展进步之瓶颈。清儒曾指出,治书之学非仅人受益,并书亦受益--亦即通过整理考订来开拓文献史料的实际应用价值。岑仲勉此处所述,正是这一思路的流衍。所说“整理之责,诚有望于爱读是书者矣”一语,已隐然透出其此后以整理古书为重要为学内容--亦即为现代学术之进步而致力于学术资料之考订整理--的学术思路。正出于这一强调对文献予以“整理”的精神,其由追讨史源到侧意于文献考据的学术研究进路,最终得以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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