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尧舜禹抹杀论”之争议对民国古史学界的影响(2)
白鸟库吉自言知历史,说尧、舜、禹三号,以为法天、地、人,尤纰繆不中程度。④ 到了1931年,日人桥川时雄谒会章太炎于上海寓所,谈及白鸟氏,虽桥川谓白鸟氏为“史学家中之大将”,然章氏仍认为白鸟氏“欲以古学为新学,而才力不及,终不免于武断。”⑤这多少反映了章氏对日本汉学界一以贯之的学术印象。1922年6月15日,章氏致函柳诒徵说: 胡适所说《周礼》为伪作,本于汉世今文诸师;《尚书》非信史,取于日本人。……胡适之为是说,则在抹杀历史。⑥ 胡适以《尚书》非信史之说是否取于日人,实无资料显示,但此段文字更见章氏了解“抹杀论”相关论述。此外,柳诒徵早年编《历代史略》,以那珂通世《支那通史》为底本,表明其时他对日本汉学家并无恶感,但后来在《论近人讲诸子之学者之失》一文却说:“日本人读中国书素无根柢,固不足责。”⑦他对日本汉学界态度的前后转变,窃以为似受章氏的影响。 梁启超长期旅居日本,很早对东洋史学有所认识。1902年《东籍月旦》第2章第2节“东洋史”部分,逐一点评东洋史或支那史著作,如桑原骘藏、儿岛献吉郎、市村瓒次郎、木寺柳次郎、藤田丰八、那珂通世、田中萃一郎、泷川龟太郎、田口卯吉、白河次郎、中西牛郎等,如数家珍。不过,梁氏所评论的那些作品,大多属通论教科书一类,并不能反映当时旧本汉学界的业绩,此亦说明梁氏对彼邦汉学界略有隔膜,未作深入了解。至1920年代,梁氏讲中国历史研究法时说:“日本以欧化治东学,亦颇有所启发,然其业未成。其坊间之《东洋史》、《支那史》等书累累充架,率皆卤莽灭裂,不值一盼。”⑧在注释里又说: 日本以研究东洋学名家者,如白鸟库吉、那珂通世之于古史及地理,松本文三郎之于佛教,后藤虎次郎之于目录金石,鸟居龙藏之于古石器,皆有心得,但其意见皆发表于杂志论文,未成专书。⑨ 梁氏对日本教科书前后评价虽反差甚大,但他说来说去,围绕的总是那几本成了“专书”的教材,则是一致的,似乎这些才代表日本汉学界的成绩。至于他提及的白鸟库吉、那珂通世、松本文三郎、后藤虎次郎、鸟居龙藏,虽有心得,然皆未成专书,只有在注释里略为提及的份了。从梁氏对日本汉学评论来看,他显然更看重专书而不是论文,诚如齐思和批评他“不知道近世西洋史学是建设在专题研究之上的。专门研究,是要依据史料,从专题研究作起的。梁氏不明通俗著述与研究著作之别,而号召天下研究整个的通史。”⑩正因为梁氏尚未真正具备现代史学观念(作为传统与现代之间一位过渡性史家),他评骘日本汉学难免有所偏差。20世纪初年,日本东洋史学已从甲午战争前通论阶段进步到专题研究,出现了大量的专题论文,其中精辟之作,才代表日本汉学界之成绩。白鸟氏论文大多也散见于各种杂志,极少刊行单行本,故梁氏对他的学术地位恐怕不会有太正确的认识,难怪日人桑原骘藏批评他不知道日本学界是怎样情形(11)。不过,从梁氏知道白鸟氏专长在“古史及地理”,以及论及日人以“四中星”证《尚书》真伪(详后)推测,他完全可能了解白鸟氏“抹杀论”。 在中国现代学人中间,较早关注国际汉学动态的是王国维,其研究成绩也普遍得到国际汉学界的好评。王氏在日本汉学界尤其对京都支那学派影响甚巨。他与罗振玉旅居日本期间,与支那学派诸人交往颇多,如内藤湖南、狩野直喜、青木正儿等,《观堂集林》(卷24)里有些诗叙述他们之间交游的往事。当年郭沫若便认为支那学派事实上是在王的影响之下茁壮起来的(12),这虽不免有些夸大,但王氏确对支那学派有着不同寻常的影响。王跟白鸟氏辩论的对手林泰辅在学术方面有往来商榷的信函。王氏对林学问尤为欣赏,“嗣读大著《周公及其时代》一书,深佩研钻之博与论断之精,于考定《周官》及《礼经》二书编撰时代,尤征卓识,诚不朽之盛事也。”(13)他旅居日本那段时间,日本汉学界有关中国古史争论正如火如荼,加之与日本学人的广泛接触,他亦可能知白鸟氏“抹杀论”。1918年12月,王致罗振玉函中提到白鸟氏,他说与沈曾植谈及那珂、白鸟旧事,“渠谓日本人尚知敬重老辈,今中国北京已非昔比,上海人更骄。”(14)可见他知道白鸟氏其人。更何况,1922年8月,王国维致罗振玉信中评价顾颉刚:“其风气颇与日本之文学士略同”,足以证明王氏了解东洋学派对中国古史“抹杀论”,并且他对日本疑古之风,并不以为然。 二 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均有众多弟子,他们是否向学生介绍日本汉学界的动向,不得而知,但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有些学生(如颜虚心、程憬、戴家祥等)发表的文字来看,他们很重视域外汉学成果,尤其关注日本汉学,这似乎与他们的导师--梁启超、王国维及其陈寅恪,平时引导不无关系。除章、梁、王之外,有大量史料显示,民国学界了解“尧舜禹抹杀论”之争辩及其说始作俑者白鸟库吉其人。1930年贺昌群东渡日本,阅读“东洋文库”藏书,受日本、欧洲汉学之影响,转而治中西交通史、敦煌佛教艺术和汉代木简。他颇留心日本汉学,1933年发表《日本学术界之“支那学”研究》一文,认为日本支那学在中国上古史研究方面“不可不特书者”有三:一为《崔东壁遗书》之印行;二为白鸟库吉之“尧舜禹抹杀论”;三是饭岛忠夫与新城新藏之先秦天文历法论战。对此,贺氏作了简要绍述。他强调白鸟氏与顾颉刚疑古思想的差异: 白鸟氏所倡之“尧舜禹抹杀论”与我国顾颉刚氏诸人所讨论之“古史辨”,虽时序有先后,而目的则同,方法各异。白鸟氏运用其丰富之东西历史语言之知识,纵横驰论;顾氏诸人则专精于先秦典籍之解剖。此则时代思潮与治学方法之进步,传统之学者,虽欲维护陈说,亦无可如何者也。 贺文先后发表于《大公报·图书副刊》(1933年第3期)和北平图书馆《图书季刊》(1934年第1卷第1期),想必在学界同行间传阅颇广(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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