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记》叙评对比
一、前言 司马迁叙史写人,蕴含史笔文心,具有“成一家之言”①的用心。以传纪体的方式记述历史、表达史观,承继《左传》“君子曰”的传统,以“太史公曰”的论赞方式阐述司马迁自身的看法。然而《史记》中却有着许多传文与论赞之间,甚至与自序中所论著作之意,相歧异或相矛盾的地方,这种现象很可能是司马迁特意为之,藉此表达个人的思想与情感,或将深意隐含于其中。《史记》诸多人物中,当属孔子最为司马迁所敬佩与称颂,孔子一生为礼乐教化付出无悔的努力,周游列国十余年,许多的挫败与折难,暮年返国之后,专心在《春秋》的编纂之上。除了孔门弟子编纂的《论语》保存孔子的言行之外,司马迁在《史记》中替孔子写下第一篇个人传记。事实上,《孔子世家》考订上有着许多疏漏与错误,但这却不伤其价值,因为司马迁在传文中试图贴近孔子之心,比起后世许多的校订,《史记》的叙述更能呈现孔子的人格。翻阅《孔子世家》,可以看到孔子奔走各国的沧桑与行道的艰难,才能无所发挥,始终不得志;但司马迁于论赞中却极力颂扬孔子的文化事业,使得圣人形象又跃然纸上。这其中有何差异?太史公何以如此叙写孔子?是为本文所欲探究之要旨,试图就传文与论赞的相异或是对比中,考察司马迁心中的孔子形象,以及两者心灵上的贴合。 对于《史记》的传文记述与史公论赞相异之说,韩兆琦于《史记博议》论其矛盾性,认为主要由刻意为之、思想观点以及情感与理性三种因素所造成,这些传主又以汉代人物居多,是以因政治因素而晦言之或披露隐情,抑或在思想及情感有所冲突时候,所采用的一种著述笔法,使之不失实录,又能为一家之言。关于《孔子世家》一文,针对入世家的考究之外,对司马迁如何揭示政治命运与遭遇多作剖析。是故,本文以《孔子世家》为论述焦点,并旁及《史记》相关孔子之论,以太史公对孔子的刻画,以及如何透过孔子表达自身理念,为开展的主轴。 二、挫败的叙事 《孔子世家》集中记述孔子对礼乐的努力与明君的追寻,然而“天下无道”构成屡屡的挫败,孔子丝毫不减对“道”的坚持,在礼崩乐坏的时代,宛如一叶扁舟,欲挽狂澜于既倒,无畏迎面而来的惊涛巨浪。 (一)圣人的凡相。 司马迁在五帝、三王的本传之中,都强调他们拥有先祖神圣的血统,或是承天降生的异事,如殷、周先祖是“吞玄鸟卵”与“践巨人迹”②,即便是屏周的诸侯世家,也多为古圣先王的后裔血脉,近如汉高祖刘邦,亦有着神异的诞生现象③。但《史记》对孔子的记载却是:“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其为宋微子之后人也仅论“其先宋人也”(《史记·孔子世家》,第1905页),并未凸显孔子的先祖血统或是特意神化出生的不凡。所谓的“野合”,是指父母非合礼仪而婚,郑玄于《礼记·檀弓》:“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条下注曰:“孔子之父陬叔梁纥与颜氏之女征在野合而生孔子,征在耻焉不告。”[1]又《史记正义》曰:“今此云‘野合’者,盖谓梁纥老而征在少,非当壮室初笄之礼,故云野合,谓不合礼仪。”(《史记·孔子世家》,第1906页)因此,孔子出生是不合于礼仪,但亦非今日的“野合”之意,乃是时代的推移所造成的词义变迁。司马迁录圣人事迹并不予以隐讳,若以此论孔子之生是接续下文“祷于尼丘得孔子”为感天而生④,那么言叔梁纥与颜氏女祷祝而生即可,提及非礼仪之事,并非特意地褒贬孔子,应是司马迁欲显孔子亦为平凡人,非遥不可及的圣人,同时也展现史家的核查录实的精神。 在《孔子世家》中又述孔子幼年:“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史记·孔子世家》,第1906页)孩童嬉戏为正常之事,孔子陈俎豆、设礼容是效仿成人行为,其后的孟子亦如此,刘向《列女传·母仪传》:“孟子之少也,嬉游为墓间之事,踊跃筑埋。孟母曰:‘此非吾所以居处子也。’乃去舍市傍。其嬉戏为贾人衒卖之事。孟母又曰:‘此非吾所以居处子也。’复徙舍学宫之傍。其嬉游乃设俎豆揖让进退。孟母曰:‘真可以居吾子矣。’遂居之。”[2]此一叙事见微知著,钱穆论之:“为士者必习礼。孔子儿时,耳濡目染,以礼为嬉,已是一士族家庭中好儿童。”(《孔子传》,第7页)不论孔子幼时是否仍为士族之家庭,即便出身贵族之家者,也非人人均以礼为嬉戏内容,故孔子以礼容作为游戏,必然与家庭教育有关,可睹日后孔子追寻礼乐理想世界的初萌。 另外,司马迁所描绘的孔子并没有所谓的清高形象,如鲁定公九年(公元前501年),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欲召孔子为用,其后周游列国途中,晋国佛肸也欲召孔子,这两次孔子都显得心动欲往,却均受到子路以君子的立场批评,遂止。在鲁国之时,以大司寇行摄相事,孔子面露喜色,亦被学生提醒(《史记·孔子世家》,第1914、1917、1924页)。这些记载固然不符后世对夫子圣人形象的想象,却使孔子形容更为贴近一般人,也表露其从政用世之心的迫切。 由上可见,司马迁没有将孔子神化,而是从最平凡之处暗示未来的可能成就,同时说明圣人是平易近人而非高高在上,在传文中有载:“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史记·孔子世家》,第1909页)由细微之事,见孔子不以职小而怠忽,呈现一位青年兢兢业业的模样,表达出孔子在文化史上绽放光芒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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