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公和时势(4)
这段亦显示张汤的权威,证明他被汉武帝宠任的程度。司马迁以为当代对匈奴的政策是错的,但是他自己不敢直接表达这个看法。太史公把想说的话放在几个《史记》里人物的口中,像一位博士叫狄山认为:“中国以空虚,遗民大困贫”(38),又如主父偃引《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39),还是用太史公自己的话形容秦代攻击匈奴的结果:“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40) 因此,汉武帝在位,时已变易:从“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到“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没人敢推荐贤人,推荐的人都是被用事者推荐的。汉武帝初期的窦婴很慷慨:他把皇帝赐给他的黄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人家者”(41)。董仲舒也是相似的。他“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42)。相反,杜周十几年后“初征为廷史,有一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孙尊官,家訾累数巨万矣。”(43)同时王温舒“爪牙吏虎而冠。于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有势者为游声誉,称治。治数岁,其吏多以权富”(44)。田蚡“胜贪”,连韩安国也“贪嗜于财”(45)。 给汉武帝作官的不只是有贪心,也多不大度。(46)张汤又可以当例子: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河东人李文尝与汤有却,已而为御史中丞,恚,数从中文书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不平,使人上蜚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曰:“言变事纵迹安起?”汤详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疾,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赵王求汤阴事。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廷尉。(47) 虽然太史公不常责备李广,他还是提出李将军报复性的行为: (李广)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48) 减宣是同样的人: (减宣)中废。为右扶风,坐怨成信,信亡藏上林中,宣使郿令格杀信,吏卒格信时,射中上林苑门,宣下吏诋罪,以为大逆,当族,自杀。而杜周任用。(49) 这段最后两字“任用”也揭露元光元年(公元前134)一直到张汤元鼎二年(公元前115)自杀,酷吏深刻的用事。 在《太史公书》中要找到宽容的人,必须转到政府以外的游侠: (郭)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50) 太史公用这样的手法来反衬武帝时官员的恶劣品质。有这类行为的人,最后会为众人所不耻,像窦婴,田蚡,灌夫“众庶不载,竟被恶言”(51)。 元鼎五年(公元前112),汉武帝第七个丞相赵周“有罪,罢”。那年御史大夫是以前的太子太傅石庆。石家兄弟皆“驯行孝谨”(52),注重礼节。石庆入官汉朝军队: 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天予巡狩海内,修上古神祠,封禅,兴礼乐。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儿宽等推文学至九卿,更进用事,事不关决于丞相,丞相醇谨而已。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尝欲请治上近臣所忠、九卿咸宣罪,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53) 因此,太史公只给汉武帝四个丞相撰写传记,是为了让人了解前面提到的补《张丞相列传》的那句话:“孝武时丞相多甚,不记,莫录其行起居状略”含有深意。如果太史公没有为其他丞相列传,他用什么代替他们形容汉武帝在位之年,表明自己对武帝时政的看法呢?看看《史记》目录,窦婴田蚡的《魏其武安侯列传·第四十七》以后有《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代表应该做丞相的一位,《李广列传·第四十九》描写武帝不能任用在对匈奴作战中有功的将军。《匈奴列传·第五十》包括匈奴历史和太史公自己对匈奴问题的看法。《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从另外的视角来叙述两位“以外戚重”的将军跟匈奴战争。第五十二卷,《平津侯主父列传》是给第三位汉武帝丞相公孙弘的传记。(54)但是,公孙弘自己承认“奉职不称”(55)。主父偃的传记强调了当代匈奴政策的缺点。《循吏列传·第五十九》因为没有汉代循例的例子,所以间接的可以算是强调汉武帝和“酷吏”的关系。考虑司马迁在这些列传描写大臣名将的不少短处以后,可以更容易地了解他为什么决定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太史公认为在贪官酷吏横行官场的时代,游侠们如一阵春风悦人耳目: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56) 比方说,鲁朱家“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牛。”(57)太史公通过把游侠与当时的贪官酷吏对比,深切感叹:“‘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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