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社会发展史著作认为：古代世界向中世纪过渡，意味着劳动者人身地位的提高，即由“完全被占有”的奴隶，上升成为“不完全被占有”的、半自由的农奴，而这又是古代末期“奴隶革命”的胜利成果。于是历史的逻辑与道德的逻辑得到了和谐的统一，封建化似乎也就成了劳动者的福音。
    这个结论关系重大，然而它似有重新考虑的必要。
    一、过渡时期是奴隶制不断缩小的时期吗？
    流行的观点认为在过渡时期，奴隶制的发展趋势是不断萎缩的，亦即奴隶数量不断减少，隶属关系不断松驰。但事实是怎样呢？
    我们先看看中国。中国古史分期问题至今仍未解决，但一个明显的趋势是，各派分期说中都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商周时代主要生产者是村社成员（只是对他们的经济地位估价不同），奴隶并不多。而从商周至秦汉，奴隶是不断增多的。（例如，主张西周封建说的傅筑夫先生、主张魏晋封建说的日知先生以及主张战国封建说的朱绍侯先生①等人，都发表过这类看法。确实，秦汉时代那种“家僮万人”“奴婢千群”的大奴隶主，那种奴隶买卖遍及全国，“置奴婢于市，与牛马同栏”的现象，那种以奴婢、债务、土地问题为中心的社会危机（王莽改制就是它的结果）等等，都是前所未有的。云梦《秦简》的出土更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在现存的十八章《秦律》中，涉及奴隶的有七章近30条；187条《法律答问》中也有近30条涉及奴隶；《封诊式》所收的25个案例中，关于奴隶的有7个。这样的比例是任何先秦文献所无法比较的。那么汉以后怎么样？一些批评魏晋封建说的同志都指出魏晋南北朝奴隶制比秦汉更发达。②这种意见至今未遇反驳，以笔者看来恐怕也是难以反驳的。主张“五胡乱华”导致封建制的梁作檊先生也认为南朝的奴隶制仍有发展，但又说北朝则不一样，由于蛮族入侵，“自由人的劳动恢复了”。③其实，北朝的奴隶是不是比以前少，实在难说。如所周知，西晋占田法并无奴婢的地位，而北魏的均田制却明文规定奴婢也授田（授给主人），北齐更规定庶人奴婢受田限六十人，这个限制比汉代吏民蓄奴之限三十人高出一倍。证明北方奴隶制也是发达的。
    总之，中国的过渡时期不管按现在流行的任何一种分期法，都难以找到奴隶制“解体”的特征。
    再看看印度。古代印度过渡到封建制的时代，说法也有多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印度上古史上也没有一个奴隶制衰落、奴隶大解放的时期。谁都知道首陀罗制度一直存在到近代，固然这种制度并非一成不变，但并没有首陀罗地位上升乃至获得解放的事。至于公认为奴隶的达萨，则根据现有材料我们只能说，达萨制度在整个上古印度（不论采取任何分期说）都是不断发展的，达萨的地位也有不断下降的趋势。有人认为，在公元一至四世纪间，出现了达萨“解放”的趋势。其理由是《那罗陀法典》规定了一些奴隶解放的条件，而且把奴隶劳动规定为“不洁净的工作”。其实这两条证据都是无法成立的。因为解放奴隶的记载早在《罗摩衍那》与《摩诃婆罗多》这两大史诗中就有，而在被视为奴隶制度全盛时代文献的《摩奴法典》与《政事论》中不但都有关于奴隶解放的规定，而且条件比《那罗陀法典》要宽得多。例如《政事论》Ⅲ，182条规定：迫使奴隶从事“不洁净工作”、污辱女奴、打骂虐待奴隶，都可以使受害者有权得到自由，而《那罗陀法典》根本无此种规定。至于后者把达萨从事的工作认为“不洁净”的，本是上述虐奴禁令被取消的直接结果，难道不正说明奴隶境遇的恶化吗？
    其实，多数学者公认为过渡时期的一至六世纪，正是达萨来源扩大、种类增多的时代，列国时代的《佛本生经》第545篇把奴隶分为四类，耆那教的《大夜经》分为六类，孔雀帝国时代的《摩奴法典》分为七类，而到《那罗陀法典》中，奴隶按来源分类已达十五种之多，其中赌博赢来的，被主人抵押的，自卖的，放弃苦行的，“在规定期间为奴”的以及婚奴等，都是以前的分类中没有的。这些分类中的大部分还列入了成书于中世纪的梵语辞书《赫摩旃罗同义语辞典》的“达萨”条目中。《政事论》曾规定各种姓的雅利安人都不能成为奴隶，但到了五至六世纪的《卡奇亚纳法典》中，首陀罗、吠舍甚至刹帝利都可以合法地成为奴隶，只有婆罗门仍在禁止为奴之列。至于《那罗陀法典》中比以前多了的，并不是解放奴隶的规定，恰恰相反，是不准解放奴隶的禁令。它规定自卖奴与违反教规（“为苦行而变节”）而沦为奴隶者永远不准释免，家生奴与购买、受赠、继承而来的奴隶（这几种来源占当时奴隶的大部分）世袭为奴，除非出于主人的特许，永不得释。而在《政事论》中受到这种禁令的“终身奴隶”只限于“自愿委身为奴”而又逃亡者以及债务奴隶中逃亡两次者，并且还规定主人不准阻拦奴隶赎身，不准勒索高额赎金等等。此外，《政事论》规定自卖奴之子仍是自由人，而到了《那罗陀法典》时代，这种人却成了世袭奴隶，可见，在过渡时期奴隶获得自由不是越来越容易，而是越来越难了。
    事实上在整个中世纪，印度的奴隶恐怕都不少于上古。以奴价而论，列国时代一个男奴或女奴值700-100卡尔萨帕纳，④而在公元十一世纪时，奴价曾低到不超过10个迪尔汗。⑤孔雀帝国时的希腊使者美伽斯提尼曾说过印度没有一个奴隶，而十七世纪到印度的法国人贝尼埃却在其旅行记中大谈农民被卖为奴隶的情景。十五世纪的一个孟加拉王公就拥有八千名黑奴。印度的达萨制度，直到殖民地时代的1843年才被废除，而据那年统计，达萨仍有八九百万人，⑥考虑到上古印度奴隶制并不发达，这个数字应当说是惊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