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进程来看,文艺复兴已超越了理性与神性悖立共存的古希腊和理性受制于神性的中世纪时代,被人们称之为理性超越神性、科学融于艺术的人文主义时代。然而,这一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地理大发现,商业经济与科学技术的总体性革命,改变了这个世界的状况。工业文明事实上成了现代文明的基本形态,与之相随的则是对于现代社会的反思与省察。这一时代,人类文明的性质与存在方式,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尤其是到了19世纪,科学解构宗教已成为事实,因此从手工艺运动的先驱者科尔等人的著作中,可以充分体会到,神性的衰落、技术与艺术的分离,[1](p351~352)已成为这一时代人文主义的基本特征。由于资本主义经济的崛起,殖民主义与侵略扩张也给世界许多国家和人民不断带来深重的灾难,因此手工艺运动中的思想家们在反思现代工业文明的同时,强有力地批评现代战争,并以“回归传统”的方式努力为现代人创设一条通往幸福的生活途径。 从总体上说,英国手工艺运动是指从19世纪30年代起至20世纪初,发生在英国工业革命之后,并以批判工业技术给社会的宗教伦理、道德状况、生态环境和人类资源带来严重灾难的语境中,通过复兴中世纪手工艺术来重铸工业化背景中人的信仰、灵魂和道德品质,来寻求自然的生存状态和情感的社会主义家园的人文主义为最终旨趣的文化艺术运动。与文艺复兴运动不同,英国19世纪手工艺运动具有自己的个性特征:它以追求神性而不是理性、追求人工而不是科技、追求自然整体并以信仰为背景而不是以人类为中心的人文主义,是一场以复兴中世纪神性人格为宗旨的新文艺复兴运动。 目前,西方学者对19世纪英国手工艺运动或者说新文艺复兴运动的研究比较成熟,资料也较为丰硕,不仅出版了代表人物罗斯金的全集,[2]而且还出版了大量的专集、论文集和专著。[3](pref.)相比较而言,国内有关这一问题的资料甚少,只有国家图书馆、北大图书馆藏有很有限的一些材料;研究成果十分寥落,只有几篇零散的小文章且没有接触到主要人物或整个运动的核心问题。然而,这是一场意义极其重大、范围极其广阔的新型的文艺复兴运动。它不仅影响整个欧美,对于反思现代社会的诸多问题,引发后现代社会的文化思潮,反拨人类文明的发展方向,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本文将从英国19世纪手工艺运动的历史事实和核心问题--对工业文明的批判、近代战争理论与批评,以及新人文主义图景的创设等,做出总体的论述。 一 英国工业文明“错”在哪里? 19世纪中期,经过百年的工业革命之后,英国已形成了比较发达的工业文明:从手工到机器、从农村到城市、从公路到铁路、从炼铁到炼钢,从毛纺到棉纺,都在整个欧洲处于绝对领先的地位。然而,这一文明的到来,是以无数工人的知识、技术,甚至人性的出卖为前提的。因此,人们开始关注那些创造工业文明的劳动者,从工厂到煤矿,从生存条件到内在人格,工业文明究竟给现代人带来了什么?这一时期,能够充分地展现反思与批判工业文明的代表性力量,是英国手工艺运动的思想家,其代表人物有科尔、普金、罗斯金、莫里斯和阿什比,对于工业文明的批判是他们的人文主义理念的重要的呈现方式。 从一般意义上说,工业文明是现代化进程最直接的成果,也是现代人类文明的最基本的标志。无论怎么说,由总体的农业经济向工业经济的升迁,以及机器生产对手工业生产的替代,是一种发展和进步。然而,这一进步之中包含着较多的成本和代价,而且工业文明自身也留下了许多现代人难以面对的缺憾。 在工业文明的诸多缺憾之中,首先感受到的是机器的生产方式与日常生活的机械化。罗斯金在《建筑的七盏明灯》中说道:一个人不用自己的双手而使用其他的装备来构造自己精神造物的人,只要他愿意,他甚至也会给上帝的天使装上令人生厌的器官,使她们能更轻松地歌唱。显然,罗斯金是在寻找天然的“生活之灯”,反对以机器的方式来替代人的精神和创造力。1851年,罗斯金著《威尼斯之石》,再次阐述自己的主张。他认为,只有人工制品才是人类的心灵之作,才能体现人的基本特性。如果按照机器的方式去制作人的手臂,或要求人的手指像机器那样去制作齿轮,其结果必将导致人性的丧失。1865年,罗斯金著《野橄榄花冠》,充分展示出对于人的自然本性的维护,追求人的活力和主动性,并主张人的自然本性的美应当成为人类全部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他一再表示,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过多地展现人的欲望,而机器工业所创造的文明及其对于人性的限制和摧残,则又让人非常失望。 工业文明的诞生伴随着劳动分工的形成,对于劳动分工的批评也是手工艺运动中人文主义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时常为工业文明的诸多现象所迷惑,比如劳动分工,按流水线操作可以获得比手工劳动多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效益,然而,手工艺劳动的倡导者们则不这么认为。他们说,就事实本身而言,劳动分工带来的不是所谓福泽,也不是劳动自身的分工,而是人的分化。劳动分工把一个完整的人肢解成四分五裂的、残缺不全的人。[4](p196)事实不只如此,劳动分工还把传统社会中完整的道德人分裂成现代社会中碎屑状的“经济人”。手工艺运动的倡导者们对工业文明中劳动分工问题的批判,与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理论,实有异曲同工之处。 由于机器大生产及其工业文明的诞生,其结果必然是原材料的大量需求和产品的极大丰富,这样商业经济的发达也成为工业文明的表现方式之一。工业文明及其商业经济,也是手工艺运动思想家们所深恶痛绝的。1862年,罗斯金著《给那后来的》。在马克思从社会的科学、历史和唯物论的角度去研究经济学问题的时候,手工艺运动的思想家们则从人类心灵的角度去关注经济问题。罗斯金等人认为,取财应不失其为正当。他曾对英国人说,我希望有这么一日:“英吉利也许会把占有财货的思想还给这思想发生的野蛮国家吧。印度的金沙,古尔昆达的金刚石,虽犹在马匹的鞍褥上和奴仆的头巾上照耀,英吉利却以基督教母亲的资格,具有了异教母亲的德性与财富,能带领她的儿女们会这样说吗:这些才是我的宝贝。”罗斯金还借犹太商人之口,表达出商业经济必须取财正当的思想。他说:“用诡诈之舌求财的,就是自己取死。所得之财乃是吹来的浮云。……不义之财毫无益处,惟有公义能救人脱离死亡。……贫穷人,你不可因他贫穷就抢夺他的物;也不可在城门口欺压困苦的人。因耶和华必为他辩屈,抢夺他的,耶和华必夺取那人的命。……人类若非原来正直,就会愚蠢地溺爱--空洞地信仰。世世代代那段善人的错误,就因为他们只想以施舍去帮助贫人……而却忘记了用上帝所命令他们的那个正义,这个正义,连同他的神圣与助人的性质。”[5](p49~51)可见,罗斯金十分关注商业经济时代人类的公义、信仰和神圣的品质所面临的境遇和命运。他所担忧的也正是他所看到的--公义的陨落、信仰的流失和神圣的衰亡。 在批判工业文明的诸多缺憾中,手工艺运动思想家们特别重视环境与生态问题,显然对于早期工业化的英国社会发展来说,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1859年3月11日,罗斯金在布兰特福德工业学院演讲时说:我们这个国家正处在飞速的变化之中,在目前的这种环境、这种状况下,试图否决关于艺术教育的立法完全是荒谬不合时宜的。因此,罗斯金质问政府:在今后50年的时间里,你们还准备把多少英国的土地变成煤坑、砖窑、采石场?问题的答案很显然。所以呢,让我来设想一下你们的这种极端的成功会是什么样子:一片海岸接着一片海岸,整个英伦三岛上烟囱林立,密密麻麻得可以比得上利物浦码头上的桅杆了;在英国的土地上,你看不到草地,看不到绿树,看不到花园,能看到的只是种在屋顶上的一点点玉米,由雾气来收割、脱粒;地上甚至没有容纳路的空间,若出门走走,你就得从磨坊的屋顶上过去,跳到高架上去,或者从屋里的地板下过去,穿过地道去;烟雾遮住了太阳,人们享受不到阳光,还要在油灯下辛苦地工作。[6](p237~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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