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扬长补短论 19世纪80年代后期兴起的国粹主义并非复古主义。国粹主义的首倡者三宅雪岭表示:“余辈一再倡导国粹论”,是为了“发扬日本特有的精神,振兴日本固有的秀质,以此维持国家的独立开达”,“致力于警戒见他国之秀美,忘却自家之国、忘却自家之身的所谓欧洲主义的人士,挽回今日盛行之流弊”。他特别强调:“以为余辈要保存祖先传下来的旧事物,抵制欧美事物,闭塞今世开化之结果的新种传入之路,不欲其普及传播”是对国粹主义的最大误解(注:〔日〕三宅雪岭:《伪恶丑的日本人》,参见〔日〕鹿野政直编《日本的名著》37卷,中央公论社,1977年,446页。)。他强调,为本国尽力和为世界尽力、 护国和博爱并没有冲突,发扬民族的特色是为了对人类的进步有所裨益(注:〔日〕三宅雪岭:《真善美的日本人》,参见〔日〕鹿野政直编《日本的名著》,286页。)。他曾引用了老子的一段话:“故有无相生, 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说明在日本人的身上,真善美和伪恶丑是并存的。所以,可以把国粹主义的自我认识称为“扬长补短论”。 扬长补短论的代表性著作之一是地理学家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全书共9章,既是一本介绍日本自然地理的著作, 歌颂日本自然环境之美,同时也从地理环境的角度对国民性的形成作出了说明。 志贺在书中强调:“此江山之洵美、植物之多样,是过去、现在和将来涵养日本人审美心的原动力”(注:〔日〕志贺重昂:《日本风景论》,博文馆,1903年,207页。)。在欧洲,不仅是瑞士人, 古代的日耳曼人和现今的俄罗斯人都“在松林之下涵养成豪健硬劲的性情”,而“日本松柏科植物之富有实为世界第一”,“足以成为日本人性情的一个标志”(注:〔日〕志贺重昂:《日本风景论》,18-19页。)。日本山清水秀,不似诗中所描写的“野旷天低日欲西,北风吹雪雁行低。黄河古道行人少,一片寒沙没马蹄”中国北方的景象,所以“举国之民,绝爱山野之美”,“结伴赏花,单单为探寻自然美而巡礼行脚之盛,世界之中不复见有如日本人之国民者”(注:〔日〕志贺重昂:《日本风景论》,233页。)。 《日本风景论》出版后引起很大轰动,被誉为“近世名著”。不过,该书侧重于反欧化主义的“扬长”,流露出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志贺说:“外邦之客,皆以为日本宛如现今世界之极乐土”(注:〔日〕志贺重昂:《日本风景论》,2页。)。 正如内村鉴三所批判的:过分夸大日本的自然之美,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美均存在于日本。实际上,日本的美是园艺式的,公园式的,缺乏宏大之美。 如果说,志贺重昂的日本人论还带有一定的偏向的话,那么,三宅雪岭既注意到了“扬长”,也没有忽视补短。他7岁开始学习儒学, 12岁以后又先后进入法语和英语学校,1883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哲学科,受到了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双重教育。毕业后,他致力于探索非欧化的现代化。他在1891年3月出版了《真善美的日本人》一书, 颂扬日本民族的优点,仅仅在两个月之后的1891年5 月又出版了《伪恶丑的日本人》,揭露日本人的不足。 在《真善美的日本人》一书中,他强调“日本人肩负着大大发扬其特长,弥补白人的缺陷,向真极、善极、美极的圆满幸福世界迈进的一大任务”(注:〔日〕三宅雪岭:《真善美的日本人》,292页。)。 他深入批驳了认为日本人劣于欧美人,没有承担这一任务能力的观点,呼吁日本人应该拥有自信。 三宅首先以种种事实说明日本人在人种上并不劣于欧美人。接着列举日本人国民性中真善美的一面。 所谓真,是指究明理义,探求事物的真谛。日本人在古代输入中国的文物制度,传承印度的学说,咀嚼融化,使之灿然焕发。锁国期间,日本人没有停止探求采择历法、医术、物理等西洋文化。一朝开国,新文化、新学说沓至纷入,制度文物、技艺习俗,一时之间毫无遗漏地全部吸收。这是因为日本人喜好理义,能够毫不踌躇地容纳和采用。 所谓善,是指崇尚正义,主持正义。三宅幻想世界上的人们之间不言非理,不行骄矜,相互无放情恣欲而有守信重义,郁郁乎其文,洋洋乎其声,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虽然当今世界势力悬殊,恃强凌弱,但是日本有条件有实力,不污邦土之大义,不辱独立之体面,对海外诸强国伸张正义。 所谓美,是指调和培育由美的观念产生出来的许多志趣,淘汰助长,发挥其真粹。日本气候温和,风物清纯,山水之美,了无欠缺,因而熏陶出日本人对美的爱好和追求。即使收入不足以抵一家之餬口、妻儿因饥寒而泣的贫家,墙壁上也挂着锦绘,壶里也插着应时鲜花。日本的工艺、美术、绘画、诗赋、建筑、雕刻,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相媲美(注:参阅〔日〕三宅雪岭《真善美的日本人》。)。 在《伪恶丑的日本人》中,三宅剖析了日本的缺点。他说,可悲的是,我日本人究明理义的能力虽然不劣于白人,但被掩盖住不能发挥。其原因在于根深蒂固的官本位制至今没有铲除干净。从小学到大学的教职完全比照政府的官位,博士、大博士学位的评定授予者是文部大臣等高级官僚,学术世界成了政府的附庸。世俗中产生了鄙视学术之风,认为学术理论毫无必要。通学理者反而被认为妨碍实务,滞留在下属位置上,闲置不用,得不到发挥的机会。 学术社会的境遇也十分可怜。有的学者一味追求晋升,跟在高位者后面亦步亦趋。即使志向不俗、不在乎晋升、专心致力于探究学理的学者,如果地位低;研究条件就恶劣,要改善条件,就不得不寄希望于晋升。这就使得人心越发鄙陋,顺应日常琐碎之事,甘于颠倒是非。这是日本人的“伪”。显然,三宅对官尊民卑的批判是与启蒙思想一脉相通的。 在论述日本人的“恶”时,三宅站在平民主义的立场上,把矛头直指惟利是图的资本家。他说,从表面上看,在日本欧美文化增多,但实际的事业没有进步,人民的衣食不仅没有提高,反而逐年略有下降,贫民穷氓增加,国力逐渐衰弱。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因为社会中出现了恶分子,也就是绅商。他们假公益之名牟取私利,贿赂官吏,承包官业。他们身无才能,只是出入权贵之门,与权贵勾结,探听他人所不知的官府内情,了解法律政令的所向,钻空子牟取暴利。他们的势力无处不在,但是其势力所及之处,立即变得腐败溃乱,恶臭纷纷。 在关于“丑”的一章中,三宅主要以美术为例,批判了只重视外表忽视内涵的种种现象,例如雕刻者只是一味雕削木材,绘画者只是一味涂红抹绿,音乐家只是一味放出声音,为诗作文者只是一味排列文字,丢掉了内在的精神。三宅把这些现象比作轻薄女子听到几句吹捧,心就飞上了天,得意洋洋,自以为是绝代佳人,插上镀金的钿钗,戴上镀金的戒指,说话乔张乔势以示优美之风,行走拿腔作势欲得人之顾盼。在旁观者眼中,这是何等地令人生厌。其外形的鄙陋,精神的鄙陋,使人作呕(注:参阅〔日〕三宅雪岭《伪恶丑的日本人》。)。 扬长补短论在日本民族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容易产生劣等感的历史背景下,努力弘扬民族优秀传统,振奋了民族精神,提高了民族自尊心,探索日本人既不盲目欧化失去自我,又能够改造为现代化国民的途径。正是因为它具有这种进步性和民族性,才能够一时之间风靡日本。《日本人》杂志在当时成为影响最大的杂志之一,在知识阶层颇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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