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中没有出现过historia这个词。不过,《依利亚特》有两处提到一类叫做histōr的人物。Histōr是与oida相关的一个施事名词,指的是亲眼目睹某件事情,因而可以为之作证的见证人。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第18卷里,工匠之神赫淮斯托斯为阿喀琉斯重新锻造的神圣盾牌精美绝伦,盾面上绘有许多栩栩如生的场景,其中之一是一座和平城市里的人群聚集在广场上围观一场争端:两人为一起命案争执赔偿,一方答应偿还血债,另一方则拒绝一切抵偿,双方同意把争执交由一位histōr裁断。(《伊利亚特》,ⅩⅩⅢ.501)另一次是在第23卷,在阿喀琉斯为挚友帕特罗克罗斯举行的葬礼竞技会上,伊多墨纽斯和小埃阿斯发生争吵,伊多墨纽斯建议找主帅阿伽门农来做他们的histōr。(《伊利亚特》,ⅩⅩⅢ.486)在这两个场合,histōr的作用一般被理解为相当于仲裁或判官,他们根据传统习俗以及对事实进行调查来判定过错在哪一方。(12) 最先使用historia一词来指称一种新的认知方式的是伊奥尼亚的思想家。公元前6世纪在伊奥尼亚地区的希腊移民城邦米利都先后出现了三位思想家: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他们一般被认为是西方哲学的肇始者,因为他们首先对万物的本原做出了较之于传统更为理性的探索,其特点在于historia peri phuseos,有关phusis的“探究”。(13)Phusis中文一般译作“自然”,但早期希腊思想家对phusis的理解显然与现代自然科学的自然观有很大不同。根据杰拉德·纳达夫(Gerard Naddaf)的最新考证,在伊奥尼亚思想中,phusis的意思是“一件事物从产生到成熟的整个生长过程”,而有关phusis的historia也就是“有关宇宙万物的起源和生长过程的探究”,其最终目的在于解释人类生活于其中的自然和社会秩序的现状。(14)这些米利都的思想家对万物的本原提出了一种更为理性的解释,他们用宇宙论(cosmology)来替代诗人们诵唱的宇宙生成神话(cosmogony);也就是说,他们解释宇宙的生成和变化的原因不是众神之间的争斗,而是自然元素之间的较量。虽然方法有所不同,但他们的目的基本上是与诸如赫西奥德那样的传统诗人一致的,即用宇宙的本原(archē)来解释它的现状(kosmos)。(15) 关于伊奥尼亚的historia,在赫拉克利特的残篇里可以找到一些负面的评价。这位同样来自伊奥尼亚地区的城邦以弗索的思想家,以晦涩著称且自视甚高,对自己的前辈常常抱以轻蔑的态度。他在一个残篇里说道:“热爱智慧的人(或:哲学家)必须探究(historas)许许多多的事物”。(16)不过,这句话可能实际上语带嘲讽,针对的是那些徒事探究(historia)只知“多”不知“一”的人。(17)例如,“涅萨尔科之子毕达哥拉斯,在从事探究(histoē)上超过了所有其他人,他从一些著作当中挑三拣四,从而制作了一种自己的智慧,实际上不过是博学(polymathiē)和粗制滥造。”(18)显然,赫拉克利特对毕达哥拉斯的“探究”是不屑一顾的。再比较另一个残篇:“博学(polymathiē)并不授人才智(noos),否则它就已经教给赫西奥德、毕达哥拉斯以及塞诺芬尼和海卡泰乌斯才智了。”(19)对赫拉克利特来说,毕达哥拉斯是实践伊奥尼亚historia的典范,但他由此获得的不过是一种博学,并非真正的智慧。那些从事外部世界的奥秘例如天体、气象、地质的“探究”的人和那些从事另一种“探究”的人,即到处游历询问各色人等,并搜集累积事实的人,同样与智慧无缘。从赫拉克利特的负面评价不难看出,historia是用来形容与他自己的哲学方法迥然相异的一种“探究”方式。 由于伊奥尼亚的思想家用historia这个词来指称他们有关phusis的探询,historia便获得了这样一种内涵意义,即有关“从某物的起源来解释它的现状的探究”。同样在公元前6世纪的伊奥尼亚,有一批思想家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人类社会,他们的问题不是现存的宇宙秩序而是现存的社会秩序如何产生。这些人的代表是米利都的海卡泰乌斯(Hecataeus of Miletus,生活于公元前500年),在他身上也体现出与米利都学派的自然哲学家同样的historia精神。据说,他是阿那克西曼德的学生,而且还改进了他的老师制作的第一张世界地图。(20)在前引的赫拉克利特残篇40里,这位以弗所的哲人将海卡泰乌斯与同样来自伊奥尼亚地区的思想家塞诺芬尼相提并论,因为两人都体现了为他所不齿的“博学”精神。(21)海卡泰乌斯主要撰写了两部著作,但传世的只有相当数量的简短残篇。一部叫做《谱系》(Genealogiae),这部著作至少有四卷,追溯了名门望族的祖先为他们排列谱系。(22)在其著名的序言中作者宣称:“米利都的海卡泰乌斯如是说:我在这里所记载的是我认为真实的事情(alēthea),希腊人的传说(logoi)很多,但在我眼里是荒谬可笑的。”(23)从这里可以看到一种理性化的倾向。作者根据自己的判断,对为数众多的传说故事(logoi)做出甄别,只叙述真实的事情(alēthea)。同样的精神也体现在一些现存的残篇里,如作者认为传说中的荒诞说法实际上是出于夸大其辞或运用了比喻手法。海卡泰乌斯的另一部著作叫做《地球环行》(Periodos,或Periegesis Gēs),共分两卷:欧罗巴与亚细亚(包括非洲)。(24)在这部结合了地理学与人种志的著作里,作者沿着地中海进行了一番环游,对沿岸已知的所有国家分别描述了每一处的风土人情,以及那里值得观赏的事物。 不难看出,这位前辈对希罗多德产生了不小影响。(25)20世纪伟大的古希腊史学家,《古希腊历史学家残篇集成》的编纂者费立克斯·雅可比曾把古希腊的历史著述分作五个门类并以此来编排他的《残篇集成》:谱系和神话编纂(genealogy/mythography)、人种志(ethnography)、当代史(Zeitgeschichte)、年代纪(chronography)和地方志(horography或local history)。他认为,古希腊的历史学基本上是依循这五个门类的先后次序发展的:谱系和神话编纂是希腊人历史著述的最初尝试,(26)这些编纂者试图对希腊世界丰富但又庞杂的神话传统进行系统化,最直接的方法是建构谱系,而目的则在于确立从英雄时代直至当下的连续性。之后,随着希腊人在移民活动中接触到各地不同的民族和文化,人种志便应运而生;希罗多德是当代史的首创者,而修昔底德则完善了这个门类。在希罗多德式的泛希腊历史的影响下,不同的希腊城邦意识到本地历史与风土人情的重要性,开始撰述地方志。例如,莱斯波斯岛的赫拉尼克斯(Hellenicus of Lesbos,约公元前480-前395年)为雅典撰写的《阿提卡志》(Atthis);与此同时,为了给重要事件根据固定的纪年法排列顺序,又产生了年代纪。(27)虽然这样一个直线发展的模式目前遭到不少学者的质疑,(28)雅各比归纳出来的五个门类还是独具慧眼的。海卡泰乌斯的两部著作分属第一类和第二类,它们对希罗多德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可以说,在《历史》的前4卷里,希罗多德断断续续地进行了一场类似于海卡泰乌斯的“地球环行”,其详尽程度远远超过后者。希罗多德的人种志描述围绕着波斯帝国的兴起和扩张,几乎涵盖了当时已知的所有民族和国家,构成了他的historia对象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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