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厌胜之道:“建章故事”与明堂重建 武则天君臣面对明堂大火时,在当时的知识背景下,他们能够想到的,除了佛教,最直接的就是中国本土的阴阳灾异学说。所以武则天听从了姚璹的建议,不但没有辍朝思过,反而登上端门,大摆宴席。这其实也是一种厌胜之术,正如前文所引,刘承庆明确说,这是一种冲喜的做法,目的是“以欢事遏之(灾祸)”。 在官方史书里,已经确定无疑将武则天的面首薛怀义当作了放火的罪魁祸首——尽管并没有任何具体的证据而且破绽百出。后代的史家,比如司马光,也都接受了唐朝国史的说法,认为薛怀义是凶手: 初,明堂既成,太后命僧怀义作夹大像,其小指中犹容数十人,于明堂北构天堂以贮之。怀义颇厌入宫,多居白马寺,所度力士为僧者满千人,时御医沈南亦得幸于太后,怀义心愠,是夕,密烧天堂,延及明堂。火照城中如昼,比明皆尽,暴风裂血像为数百段。(45) 假设我们完全采信薛怀义是放火凶手的说法,就得解释,为什么还要重新修建明堂,依然让薛怀义负责。很多学者的解释,依然沿着宫闱丑闻的思路进行敷衍。他们认为,之所以还要重建明堂,让薛怀义负责,是因为要掩盖薛怀义放火以及他和武则天的丑闻。(46)实际上,这种解释完全站不住脚。明堂大火可以说是武则天面对的最大的一次政治危机,这次危机的严重程度,足以让她改变之前采用佛教弥勒信仰进行政治宣传的政策,回归中国本土传统。在这么重要的事件面前,用简单的宫闱丑闻是无法解释的。 其实,武则天重建明堂的思想动机,在史书中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只不过之前往往被学界忽略。我们再看《旧唐书·五行志》的记载: 宰相姚璹……乃劝则天御端门观酺,引建章故事,令薛怀义重造明堂以厌胜之。(46) 这里所说的“建章故事”,指的是汉武帝时期发生火灾采取的做法。《汉书·郊祀志》记载: 上(汉武帝)还,以柏梁灾故,受计甘泉。公孙卿曰:“黄帝就青灵台,十二日烧,黄帝乃治明庭。明庭,甘泉也。”方士多言古帝王有都甘泉者。其后天子又朝诸侯甘泉,甘泉作诸侯邸。勇之乃曰:“粤俗有火灾,复起屋,必以大,用胜服之。”于是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前殿度高未央。其东则凤阙,高二十余丈。其西则商中,数十里虎圈。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余丈,名曰泰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州、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其南有玉堂璧门大鸟之属。立神明台、井干楼,高五十丈,辇道相属焉。(47) 根据这段记载可知,汉武帝时,柏梁台发生火灾。太初元年(前104)武帝修建建章宫,乃是依据越巫勇的建议——即火灾之后,要建比烧毁的更加雄伟的建筑,加以厌胜,这是一种防火的术数作法。类似的厌火巫术在后代仍以不同形式存在,某些因素可能受到汉代建筑形式的直接影响。宋代张师正《倦游杂录》“飞鱼易名鸱吻”条云:“汉以宫殿多灾,术者言,天上有鱼尾星,易为其象,冠于屋,以禳之。今亦有。唐以来,寺观旧殿宇,尚有为飞鱼形,尾指上者,不知何时易名为鸱吻,状亦不类鱼尾。”(48)唐代建筑多有鸱吻,比如“开元十五年七月四日,雷震兴教门两鸱吻,栏槛及柱灾”,(49)这明显也是阴阳灾异的思想在作怪。 所以,武则天重建明堂,规模绝不能比之前的明堂小: 则天寻令依旧规制重造明堂,凡高二百九十四尺,东西南北广三百尺。上施宝凤。俄以火珠代之。明堂之下,圜绕施铁渠,以为辟雍之象。天册万岁二年三月,重造明堂成,号为通天宫。四月朔日,又行亲享之礼,大赦,改元为万岁通天。翼日,则天御通天宫之端康殿,命有司读时令,布政于群后。(50) 虽然,武则天并未如官方史书记载或者暗示的那样,完全屈服于本土的阴阳灾异说的挑战,并且在许多方面,比如摆宴席、将大火解释为人为、重建明堂,都是力图为自己开拓政治责任。但是这次火灾造成的挑战确实非常严重,迫使她重新思考武周政权依据的政治理论。可以说,明堂大火是武则天从严重偏向佛教意识形态,开始向中国本土传统复归的关键——这是武则天政策转向的重要原因。提倡弥勒下生为武则天造势的薛怀义被杀,也需要在这一历史背景下进行重新理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