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即真之诏 与许多其他皇帝一样,赵构登基也面临合法性的问题,但他的挑战不在于自己的身份有问题,而是父兄仍在世,故自登基前夕一直到建炎三年的苗刘之变,一直有人认为他不应该在当时的情况下称帝。(11) 赵构于靖康二年(1127)五月一日称帝;之前四月九日,大元帅府僚属集议称帝事,其中宗室仲琮等认为赵构不当即位,而应行东晋武陵王司马遵故事,承制行事,被赵构幕府群僚责难,汪伯彦《中兴日历》记耿延禧反驳之语云: 公是宗室,岂不避嫌?会有窜逸自虏寨归者,传太上皇圣语:“康王可便即皇帝位。”又衣里蜡封方二寸许,亲笔二字曰“即真”。益昭天命之符,二圣相授之至意。(12) 同是四月九日的事,在耿延禧的《中兴记》中却有不同的记载,《中兴日历》认为是耿延禧之语,耿延禧本人则记为耿南仲、耿延禧、高世则三人之言,内容也有不同: 况有自虏寨归者,道上皇语云:“可告康王即大位,为宗庙社稷计。”若即位乃道君之心,宗庙社稷之福也。(13) 耿延禧《中兴记》与汪伯彦《中兴日历》最大的不同,就是只提到了传来的“上皇语”,并没有提到徽宗亲笔“即真”二字。 事实上,汪伯彦所说的徽宗亲笔“即真”二字的真实性很成问题。李心传云:“谨按《玉牒》所书上皇御笔乃八字,曹勋所进《北狩闻见录》甚详,伯彦误记也。”(14)而曹勋带着“可便即真,来救父母”八字到南京时,是当年七月,也就是赵构登基两个月后。(15) 但是,汪伯彦《中兴日历》的问题,不能仅以“误记”来解释。该书又记四月二十七日赵构之言: 上天眷命,群臣爱戴,幕属将佐上书劝进,拜叩固请至于五六,吾固辞者亦屡矣。方此踌躇以思,继又奉太上皇帝即真之诏、太母乘舆服御之意,迫不得已,敢不钦承。(16) 赵构称帝前的这番话,仅见于汪伯彦《中兴日历》。“太上皇帝即真之诏”、“太母乘舆服御之意”两者是赵构亲口说出的登基合法性来源,前者恰恰便是回应了此前汪伯彦所记“亲笔二字曰即真”。可见,五月之前的徽宗“即真”诏,在汪伯彦《中兴日历》中自成系统,经过了精心修饰,成为支持赵构登基的两大合法性支柱之一,绝非出于误记。 对于对《中兴日历》一书来龙去脉的考察,可以部分解释这一问题。高宗绍兴三年,诏汪伯彦、董耘、梁扬祖、耿延禧、高世则“编类元帅府事迹以付史馆”,“其后悉以书闻,惟伯彦所著《中兴日历》最备”。(17)李心传认为,汪伯彦进《中兴日历》在绍兴九年六月,(18)王应麟亦承其说。(19)但据《三朝北盟会编》所载,绍兴四年十二月,汪伯彦进《建炎中兴日历》。(20) 按绍兴五年九月史馆奏: 乞将宗泽《行实》与汪伯彦等所编“元帅府事迹”参照,具录进呈,断自圣意,付之史官。(21) 《中兴日历》应是“元帅府事迹”之一,既然绍兴五年的时候汪伯彦等所编“元帅府事迹”已然进呈了,汪伯彦怎么会又在绍兴九年才上《中兴日历》呢?《系年要录》又载,绍兴六年(1136)四月史馆上《大元帅府事迹》十卷;(22)又《南宋馆阁录》卷四“修纂”云,绍兴六年四月,史馆上《皇帝元帅府事实》十卷,其小注云:“先是,汪伯彦上《建炎中兴日历》,乞付史馆纂述,至是书成。”(23)则是汪伯彦先上《建炎中兴日历》,然后才有《元帅府事实》之修纂,前者乃是后者之依据。因此,汪伯彦《中兴日历》绝不会晚至绍兴九年六月才上,李心传所说有误,当以《三朝北盟会编》为是。 概观赵构元帅府时期历史的编纂过程,乃是先有汪伯彦《中兴日历》等回忆录,这些回忆录的总称应是“元帅府事迹”,它们最终被付之史官、修纂成《皇帝元帅府事实》。(24)在从回忆录到《皇帝元帅府事实》成书的过程中,赵构“断自圣意”是非常重要的环节,赵鼎就曾因“史院编类元帅府事迹有可疑者”向赵构征询意见。(25)因此,对于《中兴日历》关于五月之前“即真”诏的记载,赵构没有理由不知道它与其他记载的不同。是否有“即真”之诏,自己是否说过那番话,他最为清楚。他默许了这一记载的存在并编入载籍,反映了他本人对登基称帝之合法性的不自信,也透露了赵构想通过这种方式建立合法性的努力。(26)《中兴日历》之所以得到“最备”的评价,主要原因恐怕就是它对赵构称帝的合法性有独到的、完善的记叙。汪伯彦的上表中就说:“有王者起,必先受命之符;为天下君,宜首表年之事。盖春秋之作,探一元之意;而黄帝以来,纪五德之传。振古如斯,于今稽若。”(27) 从上述分析可知,赵构自己所宣称的两大合法性支柱中,“太上皇帝即真之诏”明显出于事后之虚构,在他登基的当时应属子虚乌有。在这种情况下,赵构口中的另一个合法性来源,即“太母乘舆服御之意”之于他登基的意义,就显得弥足珍贵——它才是赵构接过宋朝法统最为实质的依据。这个“太母”,就是孟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