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元祐皇后”的身份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孟氏的身份。 首先是孟氏废后的身份。孟氏于元祐七年被册立为皇后,绍圣三年被废。哲宗去世后,孟氏复为“元祐皇后”。(56)但崇宁元年,随着政治风向的转变,孟氏又被罢“元祐皇后”之号,当年主张复后的臣僚也被议罪。(57)此后,孟氏一直以废后的身份居于瑶华宫。陈寅恪先生认为,汪藻《皇太后告天下手书》之难在于,“此文之发言者,乃先朝被废之皇后。以失去政权资格之人,而欲建立继承大统之君主,本非合法,不易立言”。(58)此言点破了孟氏在将法统交给赵构的时候身份是有瑕疵的。 但是,孟氏身份的瑕疵还不仅因她是一个废后,而且在于她手书播告天下的时候,其“元祐皇后”的身份是张邦昌所上的。而靖康围城中君臣易位之事,又逐渐成为赵构的一块心病。迫于金人的压力,赵构本来对张邦昌尊崇有加,还寄希望于通过张邦昌与金人讲和;但李纲于六月一日至行在后,力主追究靖康围城中士大夫之责,尤其要议张邦昌僭逆之罪,故张于建炎元年六月被贬责至潭州安置。(59)次月,赵构又得知张邦昌称帝时“敢居寝殿、奸私宫人”,由此萌生杀意;(60)九月,赵构南逃前夕,终以“在内中衣赭衣,履黄裀,宿福宁殿,使宫人侍寝”,杀之于贬所。(61)张邦昌被杀时李纲已经去位,故其死虽和之前李纲的极力推动有关,但主要还在于局势:当时金人已经南下,张邦昌已经失去了议和的价值;且赵构所争,本就是一附属国之地位,而张邦昌已借金人之势为之,若此事一而再,则自己将没有退路;更何况所谓宫中隐事又极大地伤害了赵构的自尊心。种种因素加起来,使得张邦昌成为赵构不得不除的心病。 那么,如何从根本上解决孟氏的身份瑕疵?孟氏是太皇太后高氏与元祐臣僚千挑万选的,承载了一个时代的士大夫所期待的秩序理念,是元祐时代的标签之一。(62)从哲宗朝以来,孟氏与高氏、与元祐的联系,是不需要经过任何联想即可知的。因此,如果所谓的“宣仁圣烈皇后诬谤事”仍旧留于史册,那么宣仁高后所挑选的孟氏必然也是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废后。赵构对此非常清楚,他于五月一日称帝后,次日即尊元祐皇后为元祐太后,且下诏: 宣仁圣烈皇后保佑哲宗,有安社稷大功,奸臣怀私,污蔑圣德,著在史册。可令国史院差官摭实刊修,播告天下。(63) 正当戎马之际,而高宗如此急于恢复高氏的地位,似为不急之务;但如果联系到本文上述分析,则知:长期以来,孟氏的命运系于君臣对元祐政治、特别是高氏的评价;高氏地位不复,则孟氏名分不正;孟氏名分不正,则高宗本人之合法性又添一重疑问。故这一诏书,目的就是要从根源上解决孟氏的身份问题,主要不意味着赵构要在新、旧两者中作一抉择。 但是,“自渡江以来无史官”,(64)所以才有前引建炎四年孟氏生辰宴上对高宗语云:“建炎初虽尝下诏辨明,而史录所载,未经删定。”到了绍兴四年,南宋立国的形势稍有好转,重修神、哲两朝史便被提上议程,而之所以以《哲宗实录》为急,又以辨宣仁之谤为重,则是在高宗初立时便定下的基调。再加上建炎三年“苗刘之变”时,又是孟后出来垂帘听政,故高宗对孟后的感激之情又增加了一分。在这种背景下,高宗说“最爱元祐”,既是表达对孟太后的感激,更是对自己登极之基的再加固。这不但解决了孟氏的身份问题,更加强了自己的合法性基础。高宗想说的,与其是“最爱元祐”,不如是“最爱元祐太后”更贴切。 如上文所述,高宗造作“即真”之诏,辨正孟氏的身份,都发生在绍兴三、四年,这两者属于同一项政治工程:对自身合法性的强调。正因如此,赵构“最爱元祐”一语,主要不是北宋晚期所谓“新旧之争”的继续,而是政权重建这一全新历史任务的产物。哲宗朝的政治史,有着北宋中后期特殊的政治、思想背景,一旦历史条件变动,那么其过程就会中断。即使有“最爱元祐”这样直接涉及哲宗朝政治史的说法,也反映了新的历史背景,而非北宋中后期的政治史阴魂不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