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普通三年茅山立碑事件 《九锡真人三茅君碑》原石今已不存,录文收入元代茅山道士刘大彬所编的《茅山志》。原碑内容由五部分构成:(1)天皇太帝授茅君九锡玉策文;(2)三茅君小传;(3)碑铭(叙述茅君事迹、立碑缘起等);(4)碑阴题记(记述立碑时的神异现象);(5)题名(“齐梁诸馆高道姓名”;唐宋时期续有补题,阙失未录),分别收入《茅山志》卷1《诰副墨》((1))、卷20《录金石》((1)(2)(3))、卷15《采真游》((5))。⑨其中,(1)(2)(3)记述三茅君的策命文字和生平事迹,内容与《茅山志》卷5《茅君真胄》、《云笈七签》卷104李遵《太元真人东岳上卿司命真君传》大体相似而更简略。⑩由于《茅君真胄》和李遵传记的存在,(1)(2)(3)的相关内容除了具有校勘方面的价值外,史料意义不大。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除了少数研究者简略提及(5)的题名价值外,(11)此碑较少受到关注。 其实,古代碑石的史料意义,并不仅仅是刻写于其上的文字。碑石刻立同时也是一次重要的仪式过程。如果把普通三年三茅君碑的刻立,还原为一次集体性宗教事件,就会发现其中提示出很多有趣的历史线索。具体来说,为何刻立此碑?哪些人参与了这次活动?立碑时间、地点的选择是否有特殊考虑?沿着这些线索分析,再结合碑阴题名内容,普通三年茅山的信仰图景和此碑的史料价值,就会逐渐显现出来。 这次立碑有其特定的信仰背景。齐梁时期,茅山的信仰活动颇为兴盛。这种兴盛一方面体现在山中道馆林立,另一方面也体现在每年三月十八日道俗云集的登山盛会。《真诰》卷11《稽神枢第一》“三月十八日”条陶弘景注云: 唯三月十八日,公私云集,车有数百乘,人将四五千,道俗男女状如都市之众。看人唯共登山,作灵宝唱赞,事讫便散,岂复有深诚密契、愿睹神真者乎?纵时有至诚一两人,复患此喧秽,终不能得专心自达。三月十八日是大茅君来游茅山之日,《茅君真胄》云:“三月十八日、十二月二日期要吾师及南岳太虚赤真人游盻于二弟之处也,将可记识之。有好道者待我于是日,吾自当料理之,有以相教训于未悟。”(12)这种明确的指示,自然引起修道者瞩目:“好道者欲求神仙,宜预斋戒,待此日登山请乞。笃志心诚者,三君自即见之,抽引令前,授以要道,以人洞门,辟兵水之灾,见太平圣君。”(13)大茅君来游每年有两日,但据《真诰》可知,十二月二日由于天气寒冷,“多寒雪”,来的人很少。而三月十八日正值“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时节,登山乞神,场面相当壮观。 从陶弘景的描述可知,三月十八日登山乞神的“四五千人”之中,不仅仅是道士,也包括很多世俗信徒。他们主要的活动是登山,“作灵宝唱赞”,具有很强的仪式性。尽管陶弘景对这种集会颇多批评,但其中揭示的三茅君信仰的活力,(14)却让人极感兴趣。普通三年刻立的三茅君碑,当然也是在这种信仰背景下出现的。 立碑事件的主持者是“三洞弟子领道士正”吴郡张绎。道士正是梁武帝天监二年(503)设立的道官,有大、小之分。平昌人孟景翼天监初年曾担任大道士正。(15)从三茅君碑题名还可获知,张绎是以建康崇虚馆主身份兼道士正,统领道教事务。(16)这意味着三茅君碑的刻立带有一定官方色彩。碑文说: 有道士张绎,欣圣迹之预闻,慨真颜之不睹,念至德之日道,惧传芳之消歇,故敬携同志,谨镌传录,虽复罗衣之屡拂,冀巨石之不糜,面千龄而沥肾,对万古以披心。但恨言不足以尽意,庶冥鉴之匪尤。由这通张绎本人撰写的碑文可知,(17)立碑刻写三茅君“传录”,是希望三茅君事迹能够传之久远,“长怀万古”、“传石留声”。他所提到的“同志”,当指“略见”于碑阴和碑侧的90余位“齐梁诸馆高道”。(18)这份名单为了解齐梁时代的茅山道教世界,提供了极具价值的研究资料。略感遗憾的是,《茅山志》将其著录于《采真游》,而非直接附于碑铭之后,给利用这份题名带来一些麻烦。 题名至“治丞法身山阴董道盖”为止可以确认。问题在于自谁开始。主持其事的是道士正张绎,照理说他应当列于题名首位,但题写形式有些不符。题名一般包括馆名、籍贯、姓名三项(如“洞清馆主兰陵车龄晚”),《采真游》“张绎”条则是:“崇虚馆主道士正吴郡张绎。馆本宋明帝敕立于潮沟,供养大法师陆修静。齐永明敕立于蒋陵里。陶先生再兴焉。”开始符合一般形式,其后多出有关崇虚馆兴替的记述。紧随张绎之后的徐公休、张玄真、张景遡诸条,也有“善有道素”、“道兼三洞”、“秀挺超群”等文字。这种现象如何解释呢?《宝刻丛编》卷15“梁茅君碑并两侧题名”条引《复斋碑录》提示了一些线索: 碑阴右侧题三洞法师真人殷灵养;左侧题三洞法师鲁郡周显明,以己卯诞世,寻真宋末,德茂齐梁。(19) 殷灵养、周显明均见于《采真游》,题写形式为:三洞法师曲阿殷灵养、三洞法师鲁郡周显明。比较两种著录可知,周显明题名之后本来还有“以己卯诞世,寻真宋末,德茂齐梁”等文字。(20)此外,《采真游》“孙文韬”条亦称:“南洞碑阴云:文韬心柔容毅,迹方智圆。既业不群物,故异简刊焉。”可见孙文韬题名之后也有相关文字。由此可以获知,题名于碑阴和碑侧的90余位“齐梁诸馆高道”,不少应当都附有介绍、评价性文字。这些文字在《茅山志》编纂时大部分被省略了。从顺序上来看,《采真游》中孙文韬在张绎之前。据此并结合传记内容推测,《采真游》中自“上清道士丹阳葛景宣仙公之胤”到“嗣真馆主丹阳句容许灵真”诸人,很可能也是题名内容。(21) 如果仅从张绎开始算起的话,题名共计91人。从身份来说,有以下几种:(1)天师后裔:包括天师九世、十世孙和孙女,共有10人;(2)馆主、馆主女官、精舍女官:这是题名的主体,共有68人;(3)道士、女官:4人;(4)三洞法师:3人;(5)逻主:1人;(6)法身:5人。题名者所属的道馆,有不少可以确定位于茅山。如华阳馆、崇元馆、曲林馆、金陵馆、北洞馆、天市馆、方隅馆、金陵馆、招真馆等;有的则不在茅山,如林屋馆当位于太湖中的林屋山洞。(22)但绝大多数道馆位置缺考。(23) 题名者的籍贯分布最令人感兴趣。上述91人为主,加《采真游》张绎之前、葛景宣之后数人(包括有明确记载的孙文韬)。分郡县统计可知,晋陵郡人数最多,有34人;其次是丹阳郡19人,吴郡11人,南琅琊郡8人;然后是会稽郡4人(1人为僧人),义兴郡4人,吴兴郡2人,南东海郡2人;另外有侨民8人,天师后裔10人,不详籍贯者2人。可见题名于碑者主要来自于茅山周边地区,特别是邻近的晋陵郡和丹阳郡等地,同时也波及太湖周边的吴郡、义兴和更远的会稽。从身份上来说,则兼有侨民和旧民。 陶弘景弟子参与了这次立碑活动,碑文书法即出自弘景弟子孙文韬之手。但现存题名中没有出现陶弘景的名字,也许是《茅山志》编纂时的省略。张绎和陶弘景曾就《法检论》有过“往复讨论”,(24)两人是相识的。张绎主持在茅山建立三茅君碑,陶弘景应当会参与其事。但从立碑地点分析,又有些蹊跷。此碑立于茅山华阳南洞,也被称作南洞碑。《茅山志》卷7《括神枢·坛石桥亭》:“九锡亭,在南洞,以覆九锡文碑,石柱篆刻。”同书卷6《括神枢·洞》:“黑虎洞,在华阳南洞九锡碑之左。”又云:“黄龙洞,在九锡碑之右。”可知碑呈石柱状,篆刻,位于华阳南洞,居黄龙、黑虎两洞之间,元代时有亭覆盖其上。华阳南洞位于大茅山南麓,距陶弘景居住过的积金岭、雷平山、郁冈都比较远。(25) 关于茅山的地理概况,陶弘景有过概括介绍。茅山是一组南北走向的狭长山峰的总称,山势曲折,“状如左书巳字之形”: 今以在南最高者为大茅山。中央有三峰,连岑鼎立,以近后最高者为中茅山。近北一岑孤峰,上有聚石者为小茅山。大茅、中茅间名长阿,东出通延陵、[句]曲阿,西出通句容、湖[就]孰,以为连石、积金山,马岭相带,状如埭形。其中茅、小茅间名小阿,东西出亦如此,有一小马岭相连。自小茅山后去,便有雷平、燕口、方嵎、大横、良常诸山,靡迤相属,垂至破罡渎。自大茅南复有韭山、竹吴山、方山,从此叠障,达于吴兴诸山。(26)据《真诰》记载,茅山句曲山洞有五个便门,分别是南两便门、东西两便门和北大便门。便门是句曲洞天与外界交通的门户,为修道者所重视。但其中只有山南大洞、北良常洞比较显露,另外三处很难寻觅,陶弘景指出:“今山南大洞即是南面之西便门,东门似在枝陇中,北良常洞即是北大便门,而东西并不显。”(27)正由于此,山南大洞附近较早成为道馆集中之地。(28)不过,这里的信仰状况颇为芜杂:“自二十许年,远近男女互来依约,周流数里,廨舍十余坊。而学上道者甚寡,不过修灵宝斋及章符而已。近有一女人来洞口住,勤于洒扫,自称洞吏,颇作巫师占卜,多杂浮假。”这样来看,山南大洞附近主要是“不过修灵宝斋及章符”的道士以及巫祝的活动场所。陶弘景对此很不满意,批评说:“今南便门外虽大开而内已被塞,当缘秽炁多故也。”这个评论耐人寻味。意在使神仙三茅君“长怀万古”的《九锡真人三茅君碑》,为何会选择在被陶弘景批评为“秽炁”的山南大洞口呢? 不仅如此。南洞碑建立的普通三年五月,远在小茅山以北的雷平山麓,竟然也有碑刻活动,这就是《上清真人许长史旧馆坛碑》。(29)碑文为陶弘景所撰,内有“十七年,乃缮勒碑坛,仰述真轨”之说,据此天监十七年此碑已刻写建造。但碑阴题名之后又记:“右王侯朝士刺史二千石过去见在受经法者。普通三年五月五日略记。”时间记述上出现了差异。这种差异是由于补刻而造成的。从内容上看,许长史碑阴分为两部分:陶弘景小传、题名(上清弟子、皇帝朝臣等)。其中,陶弘景小传记述其主要活动,至天监十五年“移郁冈斋室静斋”为止,据此推断,小传应当也是天监十七年刻写上石的。而仔细体味碑阴末尾的“右王侯朝士刺史二千石”云云,可知普通三年补刻的只是皇帝、朝臣题名。题名中谢举的官号“侍中、豫章内史、太尉长史”,综合了其天监十四年至普通元年间的主要任职,也可佐证此点。(30)至于上清弟子题名,应当是天监十七年和碑文、小传一起刻写上石的。(31) 普通三年的这次补刻引人注目。天监十七年的刻石,与陶弘景自立冥所的时间相近,可能是陶弘景根据真人指示筹备身后事宜的举措之一。(32)后者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许长史碑补刻于五月五日,南洞碑建立于五月十五日,前后仅相隔十天。这是否只是一种巧合?如果不是,这次补刻与三茅君碑的建立又有何关联? 普通三年茅山南洞口的立碑事件由此显得颇为特别。这次由建康道士正主持、牵涉到近百位道士和供养人、颇有神异色彩的集体性立碑活动,(33)至少提示出以下几个问题:(1)与均为上清弟子题名的许长史碑相比,三茅君碑题名包括天师后裔、三洞法师、上清道士等多种身份,他们为何成为“同志”,共同参与三茅君碑的刻立?(2)从题名者地域分布来看,江南流民集中的晋陵郡、丹阳郡等地,江南土著势力强大的吴郡、义兴郡等地,都有不少人参与。三茅君究竟是怎样的神仙,会受到侨民、旧民的共同崇奉?(3)立碑地点为何选择在陶弘景极力批评的华阳南洞口?时间为何是在普通三年?为何十天前会有许长史碑的补刻?很明显,理解上述问题的关键是三茅君的信仰内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