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承认,从康熙开始清代某些政令有所调整,一度使勤苦百姓能尽力劳作,农业与手工业都很有起色,逐步扭转了战时百业凋敝、人口锐减的局面,至乾隆极盛时库银高达八千万两。然而统治阶级与日俱增的奢欲却将这来之不易的财富靡费殆尽,其晚期库存剧降,仅余银二百万两——足见“巡游”一类盛事豪举所付代价之大!难怪嘉庆继位后财政支绌,军备废弛,以致国势日衰。 按乾隆的出游无度当与其祖康熙所传衣钵有关。盖首开六次南巡之风者,乃清圣祖玄烨——康熙也。不过康熙表面上不同于乾隆的一路吃请,随处摆阔,以至身后谥号还有“恭俭”字样。但若借鉴陈寅恪先生文史互证法细究,则或可窥其情伪。下面试结合“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戚蓼生《石头记序》)的《红楼梦》及作者家世略述一二。 原来康熙六次南巡竟有四次驻跸曹家,作者祖父曹寅是其总角之交的心腹重臣,遂有此“泼天喜事”。《红楼梦》第十六、十七至十八回都若明若暗地涉及其事,故甲戌本第十六回前有作者至亲的总评:“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不仅“天上人间诸景备”、“多少功夫筑始成”的大观园场景间有康熙行止的投影,而且人物对话及脂砚斋的批语莫不与之虚实互见。 请看赵嬷嬷的这段话:“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接着她又道:“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在“他家接驾四次” 旁有朱笔批浯:“点正题,正文。”“‘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旁边也有朱批:“真有是事,经过见过。”末句旁又批道:“最要紧语。” 这些文字分明提醒读者:这看似移花接木的小说家言中,隐含着过来人的亲历实感。而先后发现的大量材料也已印证,曹氏家族败落的要因之一正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当年曹寅与姻戚李熙为接驾不惜挪用巨额帑银,穷极“奢华靡费”以报“旷典”,导致任间亏空难补,终被雍正借以革职抄家。这正如第十七回前总评诗所云:“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 作为忧愤沉痛的现实之作,《红楼梦》诚然涉及多方面的社会内容,但对家族悲剧的反思无疑也是曹雪芹立意要旨之一。其机锋所在与其说是为尊长因逢迎主子而挪欠帑银辩罪,毋宁说是直指皇家的奢欲无厌与虚伪作秀。唯其笔底波澜推出南巡的冰山一角,我们才明白康熙不同于乾隆的行迹昭然不过是有人暗中顶缸而巳,就其借出巡以穷奢靡、视民膏之若泥沙而论,祖孙实质略同——说轻点也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差。 更严重的是这种穷奢极欲、假公作乐之风还蔓延到清代中、后期的统治集团——乃至甲午风云恶变之际那拉氏竟自挪用海军经费二百六十万银修建颐和园以办“万寿庆典”。凡此之类说明,欧先生未免将“在良民面前露面”的“巡游”看得太简单。须知它绝不是值得肯定的“不同于中国的先例”的历史经验,而是伤财误国、流毒深广的弊事,由此造成的库银匮乏最终还是殃及百姓。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