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的史学思想是充满矛盾的，既有新时代的曙光，同时又摆脱不了旧传统的羁绊。
    一、历史进化论与历史循环论
    王船山用进化发展的眼光来看待历史，但同时却又用治乱离合、天命循环来认识历史，这就构成他史学思想的一对矛盾。
    王船山看到了社会的变化，他说："拨乱反治之天下，必无不损不益之理，其损非所损，益非所益者，乱世也"。①因为社会在变、所以统治方式也得变，治理国家的办法、措施、制度都得变。"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后日者，君子不以垂法。"②为什么会变呢？船山认为"变通者时也。三代之王者，其能逆知六国强秦以后之朝野，而豫建万年之制哉？"③变化是时势发展的必然，而不是某个人想变还是不想变的问题。变，才能适应时代的要求，符合历史的潮流。
    王船山用变化的观点来看待历史，认为古往今来，人类社会发生过许多变化，有些是巨大的根本变化，"盖天之大命，有千百年之大化，有数十年之时化，有一时之偶化，有六合之大化，有中土之时化，有一人一事之偶化。"④他从事物在变化的观点出发，纵观中国古代史，认为历史是变化的。他将原始社会进入到奴隶社会的变化视为一种"大化"，"唐虞以前，无得而详考也。然衣裳未正，五品未清，婚姻未别，丧祭未修，狉狉獉獉，人之异于禽兽无几也。"⑤唐虞之前，人与兽相差无几，其后，则"伦已明、礼已定，法已正"，"固非唐虞以前茹血饮血茫茫于人道者比也。"⑥这种礼仪制度的建立与唐虞以前的异于禽兽无几是一个巨大的根本变化。
    王船山不仅把社会视为变化的，更把它视为进化的，是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他说："太昊以上，其犹禽兽乎？……所谓'饥则呴呴，饱则弃余'者，亦植立之兽而已矣。"⑥原始社会初期，茹毛饮血，杂婚群居，是不能同后代相比的，但今天这个后代却又是从那种亦人亦兽的时代发展而来的，这是人类进化的结果。
    王船山的进化观还表现为社会文明的进步。一是火的发明，"燧农以前……君无适主，妇无适匹，父子兄弟朋友不必相信而亲，意者其仅熲光之察乎？昏垫以前，……鲜食艰食相杂矣，九州之野有不粒不火者矣"。⑦二是农业的出现，"后稷因天之能，尽地之利，以人能合而成之。"⑧在这种物质基础之上，于是诞生了奴隶社会的等级制度、上下尊卑、贫富贵贱的礼仪制度，伦理纲常建立了。"成《春秋》而乱臣贼子始惧，删《诗》《书》、定《礼》《乐》而道术始明。"⑨阶级社会确立了，社会进步了，人类发展了。
    社会的这些进步，必然带来一系列的社会制度的变革，如郡县制代替封建制。王船山把这种必然称之为"势"，即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这是不可阻挡的。"郡县之制，垂二千年而弗能改，合古今上下皆安之，势之所趋，岂非理而然哉"。⑩这个必然是由于它合乎"理"，所以人们将王船山的这一认识称之为"理势论"，有人认为这是王夫之历史观的核心。
    从王船山有关著作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他的变化观、进化论及理势论是他史学思想的一部分，但绝不是唯一的部分，更不是他的核心。笔者认为：王船山的史学思想中还有其落后的另一面，这就是他的治乱离合论和天命论、循环论，而这些思想却正是他对中国整个历史的基本看法。
    王船山把历史的变化看作是一治一乱一离一合的往返循环。在《读通鉴论·叙论一》中，他说："盖尝上推数千年中国之治乱以迄于今，凡三变矣"。他将数千年之中国史视为治乱的历史，并认为治与乱发生了三次变化。一是三代之际，"其时万国各有其君，而天子特为之长，王畿之外，刑赏不听命、赋税不上供，天下虽合而固未合也，王者以义正名而合之，此一变也。"三皇五帝，天下万国、各自为政，虽有天子，仅是名义，名合实不合，此为第一变。夏商周时，天下有共主，这是合，及至春秋分裂天下，战国纷扰，周王朝秦，天下无共主之号，这是离，于是开始一合一离的变局。由秦汉至宋，合与离，分裂与统一，交相变换，这是合离之局的第二变。从宋至明亡，"当其治也，则中国有共主，当其乱也，中国无君，而并无一隅分据之土"。这是第三变。王船山离合三变说，是他衡量分析历史的一把钥匙。
    何谓离？离指分离、分裂、混战、混乱。何谓合？合指统一、社会安定的局面。合又是治，离又是乱，同一文中，他又说："天下之生，一治一乱"。又说："六国离，而秦苟合以及汉；三国离，而晋乍合之，非固合也，五胡起，南北离，而隋苟合以及唐；五代离，而宋乃合之"。这样，他就把治乱离合同传统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观点等同起来。认为治乱离合是中国历史变化的规律。在《黄书·离合》篇中，王船山说："物不可以久合……率数百年而一离。建安以后，裂为七八而离为三，太康合之，未百年而又离，播为十六……开皇合之，未三十年而又离，以逮乎武德而后，合者几三百年……"由此，王船山得出结论说："是故合极而乱，乱极而离，离极而又合，合而后圣人作焉"。这样，王船山的离合论又是一个互为始终、此去彼来、无首无尾的圆环似的循环论。
    王船山把历史看作是一个治乱相间的循环，这个循环还是有规律的。在《离合》篇中，他说"天地之数，或三或五，三百年而小变，千五百年而大变。由轩辕迄桀千五百年，禅让之消，放伐变之。由成汤迄汉千五百年，封建之消，离合变之。由汉迄乎祥兴千五百年，离合之消，纯杂变之。"历史每隔一千五百年，就发生变革，这种按时间规律变化的循环论是王船山历史观的基本精神。
    是什么来决定这个循环变化的呢？王船山认为是天，是天命决定的。他在《读通鉴论》卷十六批邹衍的五德始终论时说："天下之势，一离一合，一治一乱而已。……治乱合离者，天也；合而治之者，人也；……一合而一离，一治而一乱，于此可以知天道焉，于此可以知人治焉"。在《叙论一》中，王船山进一步说："一治一乱，天也，犹日之有昼夜，月之有朔、弦、望、晦也。非其臣子以德之顺逆定天命之去留"。天命就成为王船山的历史发生变化的最根本的依据。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王船山的历史变化是由天命决定的治乱离合的历史循环。显然，这同他具有的进化论、理势论的进步史学思想，形成一对互相冲突互相排斥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