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反传统与承袭传统
    王船山史学的反传统与承袭传统，构成他史学思想的又一对矛盾。
    王船山反传统精神的第一个表现，就是否定正统论。他说：历史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正统，因为自古以来，中华大地政权更替，此兴彼废。有时又政权林立、相互征伐、离合相续、治乱相间，不存在什么延续不断的系统。所谓正，只有天下大治才称得起正，而当社会战乱不已，杀伐不断，哪里有什么正呢？ 王船山一针见血地指出，什么正统非正统，不过是篡权者"强相缀系以掩篡夺之迹"（33）罢了。篡权者不过是把天下视为一己之私，因而玩弄什么正统，标榜自己为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以便子子孙孙家天下，为一家一姓之私天下制造理论根据。王船山针对这种野心说："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天下也"（34）。从理论上揭露了正统论者私天下的实质。
    王船山反传统的第二个表现，就是敢于指斥帝王之非。与传统观念"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相对抗。
    按照王船山的观点：凡用非法手段篡夺王位或少数民族称王中原的，他都予以否定。著书时直呼其名。他说："汉之后，唐之前，唯宋氏尤可为中国主也。"此指刘裕建立的南朝之宋，"魏晋皆不义而得者也，不义而得之，不义者又起而夺之，情相若，理相极也"（35）。曹操、司马氏、南朝之齐梁陈都是用篡夺的手段取得王位的，因而他的书中都直呼其名。至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则统统用某氏代替，符氏、拓拔氏、元氏、宇文氏等等。五代之国，"皆不足称也。朱温，盗也，与安禄山等"（36）；其它或为夷狄，或窃而无名，皆不足以为天子，完全加以否定。
    至于对那些暴君，则无情地加以鞭挞，"杨广之弑君父，杀兄弟，骄淫无度"（37）。唐僖宗为贪主暴君，是"纵千百暴君贪主于天下"，"相习于淫靡"的花花公子。
    晋朝的两个傻瓜皇帝惠帝、安帝，王船山骂他们是"行尸走肉，口不知味、耳不知声者也。"用"此不知寒暑饥饱者之为神人主"（38），是司马炎的"淫昏"造成的，国不亡、司马氏不灭，是不可能的。
    即便在中国历史上有过赫赫功名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王船山也无情地加以揭露。秦皇"欲私其子孙以长存，又岂天下之大公哉"（39）？汉武帝"淫侈无度"，信"淫祠以求长生"，"慕神仙，营宫室，侈行游"，"狎宠姬"（40），对唐太宗，王船山认为他论治之言是相当不错的，纳谏也为后人所称赞，但还要看到他拒谏及其有始无终的另一面，"{K1CB08.JPG}彝伦，亏至德，杂用贤奸，从欲规利，终无以自克而成乎大疵"（41）。王船山特别指责李世民用权术奸诈自欺欺人。贞观六年九月，纵天下死囚三百九十人，"无人督师，皆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者， 上皆赦之"（42）。王船山讽刺说：这是唐太宗学隋文帝之奸诈，夸示李家天下的太平盛世、吹嘘自己的文治武功，以便传颂天下，夸耀后世。其实，当时天下法网严密，民间什伍连坐相保，宗族亲戚都聚族而居、谁不担心连坐之法的株连。同时，政府严格控制人口的流动，南不可入粤，北不能入胡，唐太宗"操其必来之数以为权，囚亦操其必赦之心以为券，纵而来归，遂以侈其恩信之相孚，夫谁欺，欺天乎？"（43）王船山斥太宗是自欺欺人，说是太宗阴使人告诉囚犯，只要他们如期返回，一定会赦其死罪，从而博取美名美誉的阴谋。
    至若宋徽宗，"本不可以为君"，也"不似乎人之君"的"昏庸之主"，一生只知道"嬉游败度，含垢忍耻，以偷嬉宴"（44）的家伙，其侈奢只不过比杨广逊色一点罢了，以至弄得父子被俘，国破家亡，困辱于苦寒之地，那是必然的了。宋高宗苟且偷安、屈膝求和，对外侮则"称臣可也，受册可也，割地可也，输弊可也"，对内"则可逐则逐之，可杀则杀之"，"不知有天子之尊，不知有宗社之重，不知有辱人贱行之可耻，不知有不共戴天之不可忘"（45），活画出一个屈膝投降卖国求荣，对内残酷镇压人民，杀害爱国志士的无耻之徒的丑恶嘴脸。
    王船山第三个反传统精神是不囿成见，立一家之言。司马迁的《史记》为历代史学家所称颂，班固有"其文直，其事核，不溢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45）。的赞语。然而王船山却指谪说：李陵降匈奴，"迁之为陵文过若不及，而抑称道李广于不绝，以奖其世业。迁之书，为背公死党之言，而恶足信哉！"（46）正由于司马迁含有个人恩怨，所以极力为李陵开脱罪责，并盛赞李广。王船山说，李广不过是"以名誉动人"，根本不堪任为将帅。汉武帝是明智之君，没有用他，否则，百万生灵就会断送在他手里。汉武帝徒民实边，司马迁说是劳民伤财，费以亿计，王船山却认为好得很，"民以生，边害以纾，可不谓术之两利而无伤者乎"。由此，王船山斥《史记》说："司马迁之史，谤史也，无所不谤也"（47）。
    韩愈谏迎佛骨，王船山说，"古今以为辟异端之昌言"（48），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为何呢？他说，卫道就是讲义利之辨。不谋个人祸福是道义的根本。佞佛之小人就是讲个人之利；追求荣华富贵。韩愈辟佛，以利攻利，舍此而无他术，这怎么能卫道？君子之道，是只讲义不言利的，讲仁义之道，食仁义之泽，有此仁义，就不怕杀头，不怕坐牢，不怕流放。韩愈不知何为卫道，当然也就卫不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