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前引《典引》序文,永平十七年的诏问,有班固、贾逵、傅毅及杜矩、展隆、郗萌等。(49)班固"被学最旧,受恩浸深",是最先一批修史的旧臣,当爲此修史羣体的首领。(50) 贾逵明於经传,善於言谶、喜颂功德。所作左氏《解诂》,深受汉明帝重视,写藏秘馆。(51)但其书受重视的主要原因是"上言《左氏》与图谶合者",宣扬汉爲尧後的理论,爲汉朝的存在寻求正统经学上的根据。(52)此後,又因上《神雀颂》,遂"拜爲郎,与班固并校秘书,应对左右"。(53)范晔於传论中感叹:"桓谭以不善谶流亡,郑兴以逊辞仅免,贾逵能附会文致,最差贵显。世主以此论学,悲矣哉!"(54)贾逵参与修史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应是其言说立场深得明帝信任。 傅毅,范晔《後汉书》列之於《文苑传》,书中只録其诗,应长於诗体,本传言"毅追美孝明皇帝功德最盛,而庙颂未立,乃依《清庙》作《显宗颂》十篇奏之"。(55)又王充《论衡》卷二○《佚文》篇载永平中神雀羣集,班固、贾逵、傅毅上赋颂事,(56)其人着作倾向可见一斑。 郗萌,正史无传,检《隋书·经籍志一》有"《春秋灾异》十五卷,郗萌撰"。同卷又云:"汉末,郎中郗萌,集图纬谶杂占爲五十篇,谓之《春秋灾异》。宋均、郑玄,并爲谶律之注。"(57)《隋书·经籍志二》"五行类"又有"《杂杀历》九卷",注云:"梁有《秦灾异》一卷,後汉中郎郗萌撰。"(58)是萌爲汉郎中而善言图谶。《隋书》卷一九《天文志上》又云:"宣夜之书,绝无师法。惟汉秘书郎郗萌,记先师相传云……"(59)而《隋志》的编者认爲:这些都是"圣人推其终始,以通神明之变,爲卜筮以考其吉凶,占百事以观於来物,睹形法以辨其贵贱。《周官》则分在保章、冯相、卜师、筮人、占梦、眡祲,而太史之职,实司总之"。(60)则郗萌的实际职掌即爲东汉之太史。当时的史官亦言图纬谶记,可见宣扬汉命天授的谶纬之说已经成爲一种知识背景,进而化爲史臣的一种自觉。 爲便於比较,我们不妨将三次修撰史臣身份或背景概括爲以下模式: 由上表我们发现,与此前史臣一人修史模式相较,汉明帝加入的其他修史人员无外乎两类:一爲宗亲近臣,一爲谶记儒生。委派宗室近臣典领其事是明帝防止"微文讥刺"的重要手段,文士居末,润色文字而已。(61)精通谶记的儒生也居於显要的位置,这是永平修史的一大特色。光武帝喜图谶,建武三十一年(55)读《河图会昌符》"赤刘之九,会命岱宗"而封禅。(62)遂改元中元,"宣布图谶於天下",(63)谶纬之学随之成爲东汉学者所当了解的通识。此後不到两年,即有樊鯈等於永平元年"与公卿杂定郊祠礼仪,以谶记正《五经》异说"。(64)由光武初年之"校谶记"至明帝初年之以谶校经,谶纬之学已经完成了由造作一家之说到附经而正统的转化。(65)纬与经同等重要,甚至占据着更爲重要的学术地位,作爲光武钦定之法,谶纬已很难完全从经学的阐释体系中剥离出来。纬书及谶纬之士有如此地位,不过是因爲它能爲汉帝国存在的合理性提供更直接的理论支持。杜抚竟以善谶明《诗》之儒生而参与修史,在《後汉书》称引排名上也先於班固。从中我们不难发现明帝对於修史的立意要求。(66) 如前文所述,西汉时贾谊、司马迁等藉史监戒的立场在明帝时期已不被允许,东汉帝王需要的是宣扬汉承天运的谶纬学说,史家修撰国史也要坚持这样的立场。无论是校谶还是修史,其目的都是要爲汉述颂功德,宣扬天命。从永平五年到十五年,东汉国史的修撰修撰更爲强调国家意志。 四 史风转捩 明帝令宗亲近臣和谶记儒生共同参与修史,希望他们能对修史立场进行掌控,并修成符合皇家意志的国史。在严密的思想控制和雷霆万钧的皇权威压下,史家的独立性受到严重制约,东汉史学也因之呈现出四大转变: 其一,在修史模式上,国史开始作於"史馆",成於衆手。(67)在明帝初期,甚至临时鸠集他官修撰前史。(68)这种随时任命史官的做法,使得汉代既有史书颂扬汉德,又不必担心一人专断而贬损当代。史书的修撰只有平时令近侍记下言行,以爲《注记》,隔一段时间(场前代帝王离世之後)再召集朝臣集中整理连缀,以成官方之史。此即刘毅所云"古之帝王,左右置史,汉之旧典,世有注记"。(69)明、章之际,东观校书羣体初具规模,校书献颂之余,兼及整饬史籍,(70)东观也就成爲此後史馆的雏形。正如金毓黻先生所云: 汉明帝尝诏班固同陈宗、尹敏、孟异,作《世祖本纪》,又撰《功臣列传》载记二十八篇,此即唐代以後官修诸史之滥觞。(71) 这种便於当朝控制的修史立场的做法随即即爲此後帝王所继承,魏晋以降,略有改进,有专职史馆,但无世袭史官,使之更加完善。而世多乱离,朝代频加更迭,帝王无暇细究修史之事。直至唐初,才发展爲成熟的"国史馆"制度。至此,史官到史馆的转变基本完成。(72)而汉明帝做法,正式开啓了这一延续了近两千年的国史修撰制度。 其二,在人员选择上,修史人员的基本构成爲宗亲近臣、儒生、史臣和文士。宗亲近臣统领其事,精通儒家经典的儒生参与其中,史臣行文,文士润色。(73)而东汉後期,甚至有蔡伦、李巡、赵佑等皇帝亲信的中官典领修史校书之事。(74)历经补续的《东观汉记》贯名者刘珍,贵爲皇家宗正,更是数受邓太后诏负责校书、修史。(75)这种人员的设定显然颇便掌控史书的立场,也爲其他封建王朝所取资,或易以宰辅总领其事,再向帝王汇报,有很明显的"敕修"特色。 其三,东汉史书在修史观念及修撰立场上与此前有着明显的不同。西汉之前,史官多具家学渊源,内在传承。(76)司马迁父子皆爲太史,终成命代奇作。东汉之初尚有班彪、班固父子相继撰作《汉书》,亦足称不朽。但班固曾以"私改作国史"之罪系狱,显宗重其才而释之,令诣校书郎,後经帝许,始得修成《汉书》。自班固至汉末修史人员俱以校书之余,绩修撰《汉记》,几乎皆爲"以别职来知史务",再无世代居史官之位的家族出现,一脉相承的史官传统已断。(77)西汉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推尊道家,或爲远古柱下守藏之遗绪,即游离於政治之外,不以一朝之兴废而记史,不因君王之好恶而载笔。其子迁则兼综儒道,一方面流露出尊儒家道孔圣的敬意,一面"又其是非颇缪於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後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78)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儒家定於一尊的大环境中,司马迁曾从孔安国受经书,对儒家思想推崇不难理解。而"崇黄老"、"轻仁义"、"贱守节"与其父的道家思想一脉相承,也是坚守上古史官的独立操守。两汉之际,班彪"性沈重好古",班固虽"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79)但云龙门应对爲班固的汉史修撰定下了一个基调:尊儒道,颂天朝。因此,我们在《汉书》中看到的是较爲纯粹的正统思想,以儒家圣贤之是非爲是非,忠孝仁义,褒贬不失。由於这一指导思想符合帝王对历史记载的要求,此後历朝正史,无不以《汉书》爲典范。而那种游离於政治之外,自任裁断的独立的史官精神却从此逐渐淡出历史。 其四,修史制度一变,史书风貌遂与此前迥异。作爲东汉国史的《东观汉记》,虽然我们今天不能见其全豹,但在今人辑本中帝纪部分所存尚多。除了图谶天命的宣扬以外,很难发现那种对帝王或本朝批判性的言论出现,反而在帝纪的末尾多有"序曰"颂扬帝王功德。(80)这种在帝王干预下出现的"虚相褒述",不重"实録的修史风气,虽然当时即遭到有识之士的批评,但终汉之世都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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