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宗室内部不断发生政争,政争一旦失败,又多投身宗教,求得解脱;亦有宗室为逃避政争,尝借宗教安身立命,保全品节,洁身自好。《雍正间奉天主教之宗室》论述了这方面的两个典型。此文分上、下两编:上编考苏奴(即苏努)诸子;下编考简亲王德沛。苏奴父子与德沛均奉天主教,苏奴为努尔哈赤四世孙,天主教籍称他为清太祖之孙,因护教而获罪。援庵据清宫档案、实录等予以驳正,指出:“苏奴曾助允禩谋继立,大为雍正所忌,实为获罪之唯一原因。”⑨其六子勒什亨、十二子乌尔陈亦因参与政争获罪被遣,发遣在戍时受葡萄牙传教士穆敬远领洗,热忱奉教。“清宗室中与苏奴诸子同时,而奉天主教者有德沛。德沛为清显祖塔克世之五世孙,亦与雍正为昆弟行”⑩。苏奴父子与德沛同为宗室,共奉天主,而人生道路霄壤之别。苏奴父子参与了康雍间政争,遭到贬遣,不得意时向教,而德沛喜欢隐居读书,虽仕不忘林泉,多言心性、学问,奉教领洗,受到清人的尊敬,雍正禁教,但不禁德沛。这篇论文发表后,有学者在《大公报》文学副刊撰文评论,并就穆敬远死地及死后焚尸提出疑问。援庵又撰《从雍乾间奉天主教之宗室说到石老娘胡同当街庙》,根据档案进一步确证穆敬远死于北京狱中,死后并未焚尸。北京西四牌楼北石老娘胡同东口,大道之旁,原有南向小庙一座,俗名当街庙,民国五年拓宽马路,将之拆除。相传雍正间曾有奉天主教王爷焚尸于此,车马过之辄颠覆,乃建庙压之,认为此传说不可信。 清朝政治又影响到宗教派系斗争。援庵撰《清初僧诤记》3卷,论法门宗派,曰:“济洞之诤”、“天童派之诤”、“新旧势力之诤”。“前数篇因派系纠纷,殊眩人目,然此烟幕弹也,精神全在中后篇”(11)。尤其是“新旧势力之诤”,殊有意义。清初部分僧人攀附新朝,形成以木忞为首的新朝派和以玉林为首的半新朝派。玉林等僧人“牵缀权势,凭藉贵游,攫人之田庐而鱼肉之”(12)。又“假豪贵之权威,坏法门之纲纪”。“苞苴投刺,广结豪贵,贪美食以适其口,占大厦以快其居”。真是“玉林却续绿林风,惯占丛林伐己功,天目虞山为别业,善权地藏作行宫。长言大义何曾义,自谓孤忠却不忠,冒宠欺君人不识,法门也有此奸雄”(13)。援庵评曰:“玉林本以新朝势力欺人,而寒松反责其二心待帝主,冒宠欺君,与《从周录》同一声口,何也?此正玉林与木陈不同之点,所以称为半新朝派也。”(14) 玉林抢夺善权寺后,令其徒白松丰主持。三藩之叛时,邑人痛恨玉林、白松丰等勾结清廷,遂焚毁善权寺。善权寺毁后,玉林为避叛军,仓惶北遁,改号匿于孙居士家,畏惧而死。援庵说:“盖凡一新势力发生,旧势力为之推倒,必乘时报复,此自然之理也。”当地居民聚众焚寺,具有反清意义,“且可见宗教与政治之关系,陈寅恪先生序《明季滇黔佛教考》,谓‘宗教与政治虽不同物,然终不能无所关涉’,此亦其一例也。善权毁后,明年八月,玉林遂寂,实缘于此。”“新势力之不可恃如此。《四安乐行品》以不得亲近国王大臣,为说法者诫,岂不然哉,岂不然哉!”(15) 玉林的行径遭到佛门抨击,“寒松和尚惧世之诽谤佛教者,以是人为口实也,不得已有《指迷》一编,冀存其教于永永焉”(16)。援庵十分痛恨并蔑视那些攀附新朝贵族的僧人,说:“始吾未见《寒松录》,不知序(寒松禅师《指迷录序》)中所云‘是人’者何人,继而知为玉林,则又瑟然惊,嗒然若丧也。呜呼,所谓新朝国师者,固如是乎!以若所为,诚足以退人善根,阻人向上者也。木陈若是,玉林又若是,安归之叹,吾与其年(陈其年)有同感焉。夫二人者,性格似绝不同,然藉新势力以欺压同侪,则并无二致。所以彼此谤书皆盈束,非至死而诤不息也。”(17) 木陈、玉林之行径与日伪时期汉奸相类,援庵通过对清初僧诤的研究,揭露佛门败类,比附日伪汉奸丑恶。他于1962年3月撰《清初僧诤记·重印后记》,曰:“一九四一年,日军既占据平津,汉奸们得意扬扬,有结队渡海朝拜,归以为荣,夸耀于乡党邻里者。时余方阅诸家语录,有感而为是编,非专为木陈诸僧发也。”论佛门讼诤,旨在借昭示木陈、玉林等攀附新朝作恶,痛斥日伪汉奸欺压国民。历史学家柴德赓曾评论《清初僧诤记》,说此书解决了两个问题: 一个是弄清了黄宗羲为什么不愿做和尚的原因。在清初有很多人为了不愿做清朝的顺民而剃头……但黄宗羲坚持不出家……原来当时庙中都保存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当今皇上万岁万万岁”。和尚每天都必须对此朝拜……这岂不是天天要向清廷统治者叩头吗?不干!这就是黄宗羲不愿做和尚的原因,过去一直不清楚,到抗战时候那就看得很清楚了。 第二是解决了什么是“投降”的问题,清初清廷统治者规定人人都要剃头,作它的顺民。这样剃了头是否就算是投降了敌人呢?不算!因为这是被迫的,虽然亦是耻辱,但还可以原谅。如果出去做官,那就是主动向清朝投降,是汉奸。这问题是因为在抗战时期沦陷区要划清界线而提出来的。在沦陷区受耻辱的事很多,如打手印,领良民证等,但这些都是被迫的,不能算是投降。凡是在敌伪大学教书,在敌伪机关工作的,那就是汉奸。《清初僧诤记》不仅解决了历史上的问题,而且也解决了现实中的问题。(18) 援庵还十分注意宗教与文化的研究,其撰《从教外典籍见明末清初之天主教》,是这一方面的代表作。文分上下编:上编说明教外典籍对教史研究的重要作用。诸如补教史之不足、正教史之偶误、与教史相参证、由外典窥见疑忌者之心理、从反对者口中得到反证、旁观议论可察人言等;下编论述教外典籍所反映的明末清初天主教在中国的情况,特别是教中人物的品学、流品、行迹及著述。此不仅关系宗教,亦关系到中西文化交通。陈寅恪读是作,“佩服之至”。曰:“近来日本人佛教史有极佳之著述,然多不能取材于教外之典籍,故有时尚可供吾国人之补正余地(然亦甚鲜矣)。今公之作,以此标题畅发其蕴,诚所谓金针度人者。就此点言,大作不仅有关明清教史,实一般研究学问之标准作品也。”(19) 援庵对清代政治、文化与宗教关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清前期,而晚清的研究成果则较少,这自然与宗教势力的兴衰变化有关系,尤其是明末清初,天主教、佛教均较兴盛,于社会政治、文化影响深刻。因此,这一论题便成了援庵的研究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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