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垣先生对元史研究的贡献(2)
三 陈先生在1923和1927年发表的《元西域人华化考》,是一部精心撰写的名著,为中外学人所称誉。日本学者桑原骘藏称陈先生为以科学方法整理材料的中国史学家。陈寅恪先生为本书作序,称本书之材料丰实,条理明辨,分析与综合二者俱极工力。又说:“是书之重刊流布,关系吾国学术风气之转移者至大。”李思纯先生在其《元史学》中曾专节介绍此书,誉为“精湛绝伦”。由于和我的研究课题密切相关,我对它诵读多遍,获益甚大。1988年天津一个小刊物要我回答“您最喜欢的一部史学著作”时,我即填上先生这部书名。 元代是西域人(色目人)大批来华的时代。最初来华的多半是军人、部族首领、工匠、商人等,但居住既久,他们的子孙却有不少人“舍弓马而事诗书”,学习华夏文化,以儒者自居,即所谓“华化”。这是一个很值得重视的问题,它不仅关系到元代文化的发展变化,也是元代民族融合的表现,研究并写成专著,说明陈先生不仅对元史有深厚的功底,而且有史学家敏锐的眼光和深邃的洞察力。 陈先生著此书,引用载籍200余种,爬罗剔抉,提要钩玄,汇集众说,成一家言,其组织之严密,用力之辛勤,可以想见。对西域人华化在各方面的表现,胪列无遗。叙事之中,时发精辟论断。如卷二《儒学篇》记“佛教世家之学儒”一节,举畏吾儿人阿鲁浑萨理以佛教世家子而习儒术并劝元世祖“治天下必用儒术”一例议论说:“阿鲁浑萨理三世精佛学,以此世袭信仰,其思想宜不易动摇也,而抑知事实上不然,特患其不通中国之文,不读中国之书耳。苟习其文,读其书,鲜有不被其陶化者”。表现了对中华优秀文化的自信和自豪。又论元世祖称康里人不忽木论治胜于许衡一事说:“当是时,百汉人之言,不如一西域人之言;一西域人儒者之言,不如一西域人释者之言之尤为有力而得国席之信用也。许衡、吴澄之徒之所以能见用于时者,纯恃有二三西域人后先奔走之,而孔子之道之所以能见重于元者,亦纯赖多数异教西域人诵其诗、读其书,倾心而辅翼之也。”这段议论说明元代西域人的华化对于元代政治的影响,颇中肯綮。若非对元代国情有透彻的认识,绝不能发此宏论。这些议论是对史实的解释和阐发,使读者对史实加深理解,所谓史论结合,相得益彰。全书中都贯串这一特色,这也是陈先生其他著作中所具的特色。 在陈先生这一名著的启迪下,我写出一篇《元代西域人的华化与儒学》(《中国文化研究集刊》4辑1987年1月)。我从反复学习陈先生这部著作中体会到,西域人的华化,主要是受到儒学熏陶的结果。那么他们华化以后在政治上有何表现和作用,在社会上有何影响呢?我举出他们“为儒学张目”、“行儒家之政”、“反言利权臣”三项表现;“对元世祖采用汉法的推动和巩固”,“安定社会秩序、恢复和发展社会生产”,缓和民族矛盾、促进民族融合”,“丰富和发展中国文化”四项作用和影响。资料基本上是《华化考》的,我只是从政治和效果的角度来考察,作为对《华化考》的引申和补充,说明陈先生对后学者的渥泽。可谓“仁人之言,其利博哉!” 四 《元典章》是有关元代典章制度、社会经济、政教风俗、语言文字等各方面的第一手档案资料,为治元史者必读之书,过去流传极少,自清季沈家本为之刊刻(实为董绶金刊、沈跋)以来,此书始广行于世,而其中讹误脱漏之处不一而足。援庵先生根据故宫元刻本及四种旧钞本(其中三种自藏),在四位助手协助下,费时十月,精心校勘,发现其中讹误、衍脱,颠倒诸处12000余条,撰成札记六卷、阙文三卷、表格一卷,名曰《沈刻元典章校补》,使之成为利用沈刻《元典章》者不可须臾离开的案头必备书。试想,若无《校补》而冒然利用沈刻本,对其中年代、人名、地理、名物制度等的种种错刻毫无察觉,势必影响对元代典制史实的正确理解,也会以讹传讹,贻误读者。陈先生称沈氏刊出此书以广流传为《元典章》之功臣,我们更可以说,《校补》为沈刻本的功臣,其造福于本书读者真是功德无量。 陈先生的功德不单停留在文字校勘上,他还进一步在校勘的基础上,将其中有代表性的错误一千多条加以归纳、整理,将这些错误归为五类(款行误例、通常字句误例、元代用字误例、元代用语误例、元代名物误例),每类又分若干项目(如名物误例中有不谙元代人名、官名、物名、专名、体例而误例九项)。这样,读者不仅认识沈刻本的错误,而且也能认识到其致误的原因,还可以认识到元代的一些名物制度。如“腹里”为元代中书省所统山东西、河北之地,沈刻则误为“肠里”或“服里”;“券军”为宋、元军种名,沈刻则误为“募军”。凡此种种,经指出后,读者即可举一返三,对同类错误不看《校补》也可猜出大概。这是从个别到一般,从纷繁的事例中找出条理性、规律性的科学方法。陈先生更进一步总结出《校法四例》即1.对校法,2.本校法,3.他校法,4.理校法。把校勘沈刻《元典章》的实践经验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成为校勘学的方法论,为校勘工作者的必遵法则。此书初名《元典章校补释例》,1959年中华书局重印时改名为《校勘学释例》,这一改动很恰当,也很有意义,因为它确实是一部校勘学的教科书。正如陈寅恪先生早就指出的,此书“发凡起例,乃是著作,不仅校勘而已。”(陈智超:《史学二陈的友谊与学术》,载《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246页)胡适在1934年为本书作的序言中,认为它是“中国校勘学的一部最重要的方法论”,“是中国校勘学的第一伟大工作,也可以说是中国校勘学的第一次走上科学的路。”(《校勘学方法论——序陈垣先生的〈元典章校补释例〉》,《胡适论学近著》)这是实事求是的评价。 自《元典章校补》和《释例》问世后,元史学者遂大受其赐,我是受赐之一,而且曾使沈刻本“户部”卷五第十页的“你教”应改为“你敦”问题请教陈先生,得到他的首肯,使我深受鼓舞(见中华书局《书品》1987年2期《陈垣先生关于〈元典章校补〉的一封信》),也表现了前辈学者的谦逊美德。这是我和陈先生唯一的一次通信。
(责任编辑:admin) |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