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今文经学家与程朱理学的关系是一重要学术课题。程朱理学乃清代官方哲学和主流意识形态,今文经学复兴则是清代中后期醒目的学术现象,对龚自珍、魏源、康有为等著名思想家产生过较大影响。与古文经学相比,二者均超出一般意义上的学术范畴,而深入政治、思想领域。这一论题为解读清代今文经学家的思想倾向,尤其是认识儒家传统内“自改革”的理路,提供了重要参考。①尽管学界关于今古文之争、汉宋学分合已有一些研究成果,但对于该课题却关注较少。 清代今文经学的兴起与汉、宋学关系的演变密切相关。常州学派发轫时,恰值汉学鼎盛,宋学式微。庄存与等人选择今文经学,显然是不满清代汉学的现状,带有尊今文而去古文的倾向。②相对于以考据见长的古文经学而言,好谈微言大义的今文经学与讲求义理的程朱理学在轻考据、重义理方面存在共同倾向。况且,程朱理学居于官方哲学的地位,常州庄氏自明末以来就有以理学传家的家学渊源。可以说,兼尊程朱理学,乃常州今文经学派的学术传统之一。 清代今文经学复兴的始作者庄存与(1719-1788),治今文经学而不废程朱理学。他的《春秋正辞》采取“属辞比事”的方法,由“辞语”阐发义理,发掘《春秋》的微言大义,以维护现有的政治秩序与人伦道德,在宗旨上与程朱理学宗奉者所宣扬的思想主张并无二致。为了论述天理伦常的不可更易,他援引程、朱学说作为证据,如《奉天辞》述“审天命废兴”一条时引《程氏经说》卷五:“人理既灭,天运乖矣,阴阳失序,岁功不成矣,故不具四时。”③这在崇尚考据的乾隆年间,援宋学入今文,显示了庄存与重视宋学的特点。庄存与《四书说》一卷,本今文而兼程、朱。阮元称:“《四书说》敷畅本旨,可作考亭争友,而非如姚江王氏、萧山毛氏之自辟门户,轻肆诋诘也。”④皮锡瑞则指出:“其实庄氏所自矜创获,皆阴袭宋儒之余唾,而显背汉儒之古训者也。”⑤同时,庄存与制行宗宋学,注重理学修养:“其笃志深邃,穷源入微,独有会心,于汉则宗仰江都,兼取子正、平子,于宋则取裁五子……自署斋中屏联云:玩经文,存大体,理义悦心;若已问,作耳闻,圣贤在坐。其居敬穷理功夫于此大概可见。”⑥可见,庄存与和同时代的一些汉学家不同,并不排斥程朱学说。职此之故,甚至有学者径以宋学家称之。⑦ 刘逢禄(1776-1829)是常州学派的中坚,继承了庄存与兼采宋学的风格。他治学特点之一,即把今文经学与程朱理学杂糅在一起。所著《论语述何》2卷、《四书是训》15卷,均以微言大义来发挥《论语》等儒学经典。如《论语述何》解释“学而时习之”:“学,谓删定《六经》也”;“温故而知新”:“故,古也,《六经》皆述古昔称先王者也。知新,谓通其大义以斟酌后世之制作,汉初经师皆是也。”⑧他认为,“《论语》总《六经》之大义,阐《春秋》之微言,固非安国、康成治古文者所能尽。”⑨他以今文学的观点和方法来解释《四书》,然后从《四书》中引申出大义。《四书是训》以经文裁正《四书》,认为宋儒的注疏合于今文经学。书中提出,“汉儒长于数,其学得圣人之博,宋儒邃于理,其学得圣人之精,二者得兼,乃见圣人之全经”⑩。看似无所偏倚,结合上下文可知,这实则是指责当时的汉学家不读理学书籍而妄议程、朱之弊。该书在表达今文经学观点时,还直接为朱熹辩护:朱熹的《大学》、《中庸》章句,“注疏羽翼之功,不可埋没”(11)。刘逢禄还多次以理学概念诠释《春秋》,如“释三科例”: 慎言行,辨邪正,著诚去伪,皆所以自治也。由是以善世,则合内外之道也。至于德博而化而君道成,《春秋》所谓大一统也。夫治乱之道,非可一言而尽。《易》变动不居,由一阴一阳而穷天地之变,同归于“乾元用九,以见天则”。《春秋》推见至隐,举包内外,以治纤芥之慝,亦归于元始正本,以理万事。故平天下在诚意,未闻枉己而能正人者也。《春秋》之化,极于凡有血气之伦,神灵应而嘉祥见,深探其本,皆穷理尽性之所致为治平者,反身以存诚,强恕以求仁而已。(12) “修齐治平”、“穷理尽性”、“反身存诚”、“强恕求仁”乃理学家常用的话语,他却纳入大一统思想中,用以注疏《春秋》,宋学色彩浓厚。 宋翔凤(1779-1860)治经同样主今文而不排斥宋学,程、朱与董、何并尊。他所著《论语说义》,以《论语》“为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以当素王”之作,集中发挥微言大义。他所著《大学古义说》尊程朱理学正统,主张存理遏欲之说:“知止者,知人当有所止也。《大学》一篇不言性而言善,其善即其性也。人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之情,以滑乱其性,遂以至于祸乱而不可止。故发乎情者当止乎礼义。《大学》之礼,所以治人情而止其祸乱也。”(13)他晚年的文集《过庭录》,专列“道学”一条,大量引用《宋史·道学传》的文字,痛诋林栗、郑丙、韩侂胄等“小人”诬劾朱熹,为道学和朱熹学说辩护。又说:“至濂、洛诸子,穷极性命,发挥义理,讲明切究,以归实用。朱子搜辑二程遗书,而后洛学大备……至其辨天理人欲之分,最为学问入门要略。学者守此可以不流于释氏。”(14)诚如钱穆所称:《过庭录》“深推两宋道学,以程、朱与董仲舒并尊,盖几几泯汉宋之见焉”(15)。宋翔凤尊崇宋学的立场明显。 龚自珍、魏源曾从刘逢禄问学,又与宋翔凤交游,治学重今文经学。他们生活的时代,乾嘉汉学有所衰落,程朱理学渐趋“复兴”,经世思潮正在兴起。受时代学风影响,龚、魏“喜以经术作政论”(16),把经学研究与讨论时务结合起来,学术风格与庄、刘、宋有所不同。不过,从学术思想的主流看,龚、魏并未超越时代,他们所着力冲击的是“最尊严之学阀”汉学考据(17),对程朱理学虽有不满,但以调和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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