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地看,注释《四书》可视为他变法前所作《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的继续。“既著《伪经考》而别其真赝,又著《改制考》而发明圣作。”(56)他在完成了对《五经》的破与立之后,进而对《四书》进行阐释合乎逻辑。从思想上看,注释《四书》可视作康有为对变法失败进行深入反思后所做出的调整。维新时期,他重在借经学以言变法,故他的《孔子改制考》以《五经》为改制之书,以孔子为变法的圣王;而变法的失败则使他认识到,“不患不变法,患不讲德育”,“有必宜更新者,有必宜沿旧者”,因此,他的努力方向由政治变革转移到德育建设,由此前的激进转趋于保守,由言变法改制转为言“太平大同”之义。 与对待古文经学的态度不同,康有为在注《四书》时,并没有把程朱理学家所尊奉的经典《四书》宣布为伪书,相反,他对《四书》表现出推崇。他称赞《大学》“内圣外王,条理毕具,言简而意赅”,“诚孔门之宝书,学者之阶准也”(57)。《中庸》“系孔子之大道,关民生之大泽”,“原于天命,发为人道;本于至诚之性,发为大教之化;穷鬼神万物之微,著三世三统之变”(58)。《孟子》“考之《中庸》而义合,本之《礼运》而道同,证之《春秋》、《公》、《穀》而说符”,“传平世大同之仁道,得孔子之本者也”(59)。康有为对《论语》的评价稍低,但也认为,《论语》“凡人道所以修身待人天下国家之义,择精语详,他传记无能比焉”,“所发大同神明之道,有极精奥者”(60)。不过,康有为对《四书》的推崇又与程朱理学家有别,他看重的不是《四书》中所蕴含的“程朱之道”,而是以《四书》为今文经,认为其中含有太平大同等“微言大义”。康有为曾非常明确地指出,孔子之道遭刘歆篡伪后,扫地殆尽;“宋儒复出求道,推求遗经,而大义微言无所得”,(61)“遂割弃孔子大统之地,僻陋偏安于一隅”(62)。也就是说,宋儒虽然声称继往圣之绝学,但是于《四书》中孔、孟“太平大同之微言”、“平等同民之公理”、“隶天独立之伟义”(63)并没有能够发明,所以他才遍注《四书》,揭示微言大义。 康有为注《四书》采取“六经注我”的方式,糅今文、理学、西学于一体,“朱子循文衍说,无须改作者,亦复录之”(64),并不遵守今文家法。他注《四书》,目的在于借助《四书》的权威,以缓和儒家文化与近代西学之间的冲突,为宣传太平大同、民主平等思想服务,因此,武断强通、臆说附会之处多见。这样,康有为所注《四书》不仅在内容上已超出了传统儒家的界限,而且他所言说的今文经学、程朱理学亦不符合传统学术规范,为正统儒家所不容。朱一新在世时即已注意到这一点: 足下曩言西汉儒者乃公羊之学,宋儒者乃“四子书”之学,仆常心折是言。足下既知“四子书”与《公羊》各有大义矣,奚为必欲合之?汉、宋诸儒,大端固无不合,其节目不同者亦多。必若汉学家界书鸿沟,是狭僻迷谬之见也。然苟于诸儒所毕力讲明者,无端而羼杂焉以晦之,谅非足下任道之心所宜出也。汉学家治训诂而忘义理,常患其太浅;近儒知训诂,不足尽义理矣,而或任智以凿经,则又患其太深。夫浅者之所失,支离破碎而已,其失易见,通儒不为所惑也。若其用心甚锐,持论甚高,而兼济之以博学,势将鼓一世聪颖之士颠倒于新奇可喜之论,而惑经之风于是乎炽。(65) 康有为对待程朱理学的态度,以此前今文经学家的学说为基础,又表现出很大不同,甚至已超出了传统学术的范围。 清代中晚期,汉宋关系整体趋向于从对峙走向调和,但今文经学与程朱理学的关系需要具体分析。清代今文经学之所以兴起,一方面在于学者不以古文经学为满足,由东汉之学复西汉之古,从清中期今古文兼采,发展到清晚期今古文分派、对立。这一点学界已多有论述。另一方面,今文经学家对程朱理学的态度,尽管情况不一,但从其学派特征较具典型性的经世派来看,也呈现出从兼采走向分离,由认同走向背叛的倾向。 实际上,近代学者已注意到这一倾向。朱德裳《三十年闻见录》说: 公羊学不为功令所许,有清一代治此学者不过数家,而晚年极盛。自王湘绮治《公羊春秋》,传其业者,门弟子中推蜀人廖平季平。季平演此义为今古文学,康南海从而光大之,于是有《新学伪经考》之著。时吴县潘祖荫伯寅,以尚书而治公羊学。京师清流颇放言不讳。从此士夫有新周故宋,孔子当王之思想;不复屑为一姓伺养。其后,世界历史所称十六七世纪数大革命,暨平等自由之说乘之入中国。迄于辛亥,鱼烂而亡。(66) 朱德裳把自由平等学说与公羊学相联系,未免夸大了公羊学的作用。但同治以后,今文经学家中为何出现戴望、王闿运、廖平、康有为等一批反对程朱理学的人,却耐人寻味。前已有述,他们或受自颜元、老庄甚至西学的影响,但为何又无一例外地将反理学思想纳入今文经学之中呢? 不可否认,由于时代的限制,不少今文经学家以理学修身,存有调和色彩,但同时还需关注到,程朱理学还是当时的官方哲学和统治之术,官方对于理学与经学的态度并不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今文经学不为功令所许,而程朱理学则一直处于官方哲学统治地位,受到保护,不准诋毁。根据清代功令,“文人著书立说,其有诋毁程、朱,显违御案者,则应亟行毁板,不可听其刊行”(67)。这样,学者选择今文经学,本身就含有以民间之学抗议官方之学、以异端对抗正统的意味,尽管其中不乏兼采宋学的人士。(68) 而造成两者差异的另一重要因素,或许在于所言义理的不同。“天不变,道亦不变”,在程朱理学尊奉者看来,古今只此“义理”,不可变更,而刘逢禄、宋翔凤等人于程朱之道外别立新说,发挥微言大义,显然有迕理学家的“义理”。至于康有为,则更进一步。朱一新一针见血地指出:“乾嘉诸儒,以义理为大禁,今欲挽其流失,乃不求复义理之常,而徒备言义理之变。”(69)从“不求复义理之常”到“言义理之变”,显示了中国传统内部“更法”之外的又一动向--“变道”。这一点,对今文经学推崇备至的谭献早在同治初年已有意识,他认为,清代今文经学的复兴,则“于不变之中而变之机已伏”(70)。以程朱理学为参照显示,清代今文经学内部已酝酿着“变道”的因素,且愈到后来愈是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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