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1792-1841)明确反对汉学家标榜门户、排斥宋学的做法。针对当时汉学家对宋学的攻击,龚自珍序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时指出:“孔门之道,尊德性、道问学二大端而已矣。二端之初,不相非而相用,祈同所归。”(18)“尊德性”与“道问学”是宋代以来不断辩诘的学术话题,在龚自珍看来,汉学、宋学只是初入门径的差别,不应有霄壤之分。江藩以训诂、性理区分汉、宋,而龚自珍认为,真宋学未尝不谈名物训诂,真汉学未尝不谈性道义理,乾嘉考据学固执一端,有违圣学之义:“入我朝,儒术博矣,然其运实为道问学……敢问问学优于尊德性乎?曰:否否。是有文无质也,是因迭起而欲偏绝也。圣人之道,有制度名物以为之表,有穷理尽性以为之里,有训诂实事以为之迹,有知来藏往以为之神。谓学尽于是,是圣人有博无约,有文章而无性与天道也。”(19)也就是说,圣人之道是制度名物与穷理尽性的结合,是博与约、文与质、“道问学”与“尊德性”的统一。由此,龚自珍主张,无论汉、宋,取长舍短,惟求其是:“本朝别有绝特之士,涵咏白文,创获于经,非汉非宋,亦惟其是而已矣。”(20)可以说,正是在反思汉学,调和宋学的基础上,龚自珍选择了研治今文经学。 与龚自珍类似,魏源(1794-1857)走上今文经学道路也源于不以汉、宋学现状为满足。他指斥汉学家侈言考据,实则既不能通经,又不能致用,徒“以诂训音声蔽小学,以名物器服蔽《三礼》,以象数蔽《易》,以鸟兽草木蔽《诗》,毕生治经,无一言益己,无一事可验诸治者乎”(21)。魏源对宋学也有批评,例如,《默觚》篇批评宋儒言治无方:“宋儒专言三代,三代井田、封建、选举必不可复,徒使功利之徒以迂疏病儒术。”(22)因此,他主张摒弃汉学、宋学的弊病,由诂训、声音、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故[政]事、文章于一”(23)。 然尤当注意者,魏源对宋学并非一味攻讦,调和意味甚浓。他受湖湘学风影响,治学从宋学入,曾认真研习过程朱、陆王学说。即使转向今文经学以后,他对程朱理学仍有相当多的推崇、肯定之处。他的《诗古微》以今文立论,其中明显汲取了程朱理学的观点。皮锡瑞《经学通论》对此有专门阐释,兹不赘述(24)。《古微堂外集》前两卷中的文章,也大多与理学有关。卷一《大学古本叙》兼采朱、王,将《大学》提高到《六经》纲领的位置(25)。卷二“圣贤赞”12篇,列孔、孟、曾、颜、周、二程、朱、陆以及杨慈湖、王阳明、高攀龙、刘宗周等13人,折衷孔、孟,调和朱、陆,认为他们共传圣人之道。这13人,俨然构成了一个理学道统谱系,尽管它不会为正统的理学家所接受。 《古微堂四书》则体现了魏源宗今文而不废宋学,重建道学体系的努力。《古微堂四书》又名《四书后编》,包括《大学古本发微》、《孝经集传》、《曾子发微》、《小学古经》四种,从思想逻辑和体例风格上看,有仿效或接续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之意。其中,前三种于道光元年(1821)刊行问世,重在表彰曾子及其学说。其顺序之所以首《大学》,次《孝经》、《曾子》,魏源解释说,这是因为“《大学》出于曾子,而《孝经》则夫子所特授曾子之书,当世即尊为经”,为垂世立教之大原(26);以《曾子》十篇为曾子门人记曾子之书,“宜与孔子之《论语》、《孟子》之七篇、子思之《中庸》,并列于四子书者也”(27)。《小学古经》成书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系尊朱子《大学序》及《仪礼经传通解·学礼》等篇而成,分“立教”、“明伦”、“敬身”三门,每门各有四篇正经,集注汉宋兼采、今古并用。该书首重养正践行、道德修养,有鲜明的理学色彩。钱穆称:“《大学古本》、《孝经集传》及《曾子章句》诸书,皆带宋学气息。”(28)这些著作表明,魏源虽以今文经学为宗,但并不一概排斥程朱理学。 咸丰以后,清统治危机重重,程朱理学的权威受到挑战,有人称:“一闻道学之名,则群非众忌,无所不至。”(29)在此背景下,治今文经学者对待程朱理学的态度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其中一些人出现了较为明确的反叛倾向。戴望、王闿运、廖平等的思想主张均不同程度地带有反宋学成分。 戴望(1837-1873)治学主经世致用,前后三变,先是钻研颜元、李塨之学,后至苏州从陈奂问声音训诂之学,咸丰七年(1857),复从宋翔凤习《公羊春秋》。戴望虽入曾国藩幕府多年,交游多为理学人士,但他却怀揣反理学思想。 戴望的《论语注》以今文经学解释《论语》,寓有反宋学之意。《论语》在汉代分齐、鲁、古三家,文字有异,其中,《齐论》多《问王》、《知道》两篇。戴望继承了常州今文学派治《论语》的传统,他在《注论语叙》中曾自述著作缘起:“《齐论》盖与公羊家言相近,是二篇者当言素王之事、改制受命之制,与《春秋》相表里”,东汉郑玄、何休皆曾为此作注,但郑氏遗说存失参半,何氏“孤文碎句,百不遗一”,至梁皇侃为《论语义疏》而诸家之书亡佚。“自后圣绪就湮,向壁虚造之说不可殚究,遂使经义晦蚀,沦于异端,斯诚儒者之大耻也。望尝发愤于此,幸生旧学昌明之后,不为野言所夺,乃遂博稽众家,深善刘礼部《述何》及宋先生《发微》,以为欲求素王之业、太平之治,非宣究其说不可。顾其书皆约举,大都不列章句,辄复因其义据推广未备,依篇立注,为二十卷,皆隐括《春秋》及《五经》义例”(30)。戴望著《论语注》,门户之见极深,把唐、宋以降包括程朱理学在内的各家学说斥为“向壁虚造之说”、“异端”、“野言”,肆意攻击。 相对而言,理学家首重《四书》,今文经学家首重《五经》,而尤推服《春秋》。戴望则认为,《论语》与《春秋》一样,本身即具有大义微言,是一部自成体系的今文经(31)。为了证明《论语》的价值,他一改前人以《论语》证《春秋》的做法,另辟蹊径,转而援引《春秋公羊传》注《论语》。兹以戴望所注《为政》章为例。 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 注:此明通三统之义,故举夏、殷、周而不及虞。《春秋》于三正皆书王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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