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变革说”三题(2)
二 “汉唐故事”与宋朝士大夫的时代自觉
宋进入“近世”,暗含着宋以前至少是与宋相接的前一个时代是“中世”,内藤假说则以五胡十六国到中唐为中世,而以前此的后汉后半期至西晋为古代向中世的过渡期,后此的唐末至五代为中世向近世的过渡期。
如所周知,将历史三分为“古代”、“中世纪”和“近代”,在西方出现于文艺复兴时期,它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即在辉煌的古代文化和自己所处的时代之间,有一个黑暗的中世纪,文艺复兴就是要复兴当时人们心目中高度发达的希腊、罗马古典文化。作为欧洲从中世向近代转变的一场思想文化运动,文艺复兴被视为欧洲近代文明形成阶段的标志。中国的近世是否有与之相类似的文化运动呢?前已述及,内藤湖南正是将宋代比拟为西洋的文艺复兴时代,其高足宫崎市定对之作了全面系统的论证,认为“东洋(宋代)的文艺复兴比西洋的文艺复兴早三个世纪”,甚至前者还“启发和影响”了后者。同情内藤假说的西方学者如谢和耐,亦主宋代文艺复兴说(11)。循此思路,宋代所复兴的古代文化,应该是后汉中叶以前的文化。那么身处“近世”的宋代人,对自己的时代是否有一种自觉意识?他们又是怎样看待前此时代特别是与宋相邻的唐代呢?
朱熹曾说:“国初人便已崇礼义,尊经术,欲复二帝三代,已自胜如唐人,但说未透在。直至二程出,此理始得说透。”(12)即认为在经术、礼义方面,宋初便以复兴三代为目标,并自觉业已超越唐人。“国初”具体指宋代何朝?不得其详。内藤湖南对宋朝文化动向的判断,似与朱子有异。氏著《支那近世史》第7章“文化的变迁”认为,“宋朝初期的文化基本延续了五代末年的文化”,宋初太祖、太宗、真宗时代,“都有复兴唐代贵族文化的愿望”,直到仁宗以后,才背离“太宗、真宗的企图”,进入唐中叶开始萌芽的新文化的“成熟期”(13)。我们知道,宋初太祖、太宗时代,形成了所谓“祖宗家法”,真宗时仍“谨守成宪”。祖宗家法的核心是“鉴五代藩镇之弊,尽夺藩镇之权”(14)。乃因“五季乱极,宋太祖起介胄之中,践九五之位,原其得国,视晋、汉、周亦岂甚相绝哉”(15),即宋太祖之称帝建国既与此前的五代诸王朝相类似,那么其结局也就极有可能蹈“五代”覆辙,成为又一个短命王朝。祖宗之法的制订正是为了避免这一结局,以保证王朝的长治久安。不难想象,宋朝既然不愿意成为“五代”之后的“第六代”,那么,可以效法的楷模首先就应当是离它最近的唐王朝,当然还有比唐久远的汉朝,以及更远一些同时也被认为更理想的“二帝三代”。事实上宋朝初建,即以汉、唐继承者自居,故其典章制度,往往以“汉唐故事”为典范。其例甚多,以下略举太祖至仁宗朝数例,以概其余: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一八神宗元丰四年十月甲戌条:详定礼文所言:……恭惟艺祖(960-976在位)受命,初有天下,踵汉、唐故事,祭四亲庙(16)。
《宋史·李昉传》:“(太宗)端拱(988-989)初,布衣翟马周击登闻鼓,讼昉居宰相位,当北方有事之时,不为边备,徒知赋诗宴乐。……会边警益急,诏文武群臣各进策备御,昉又引汉、唐故事,深以屈己修好、弭兵息民为言,时论称之。”同书《苏易简传》:“(太宗淳化三年(17)[992],)会郊祀,充礼仪使。先是,扈蒙建议以宣祖升配。易简引唐故事,请以宣祖、太祖同配。从之。”同书《真宗纪三》:“(天禧四年[1020],)冬十月戊寅,命依唐制双日不视事。……(天禧五年冬十月)壬子,依汉唐故事,五日一受朝。”同书《礼志一》:“(仁宗)嘉祐(1056-1064)中,集贤校理江休复言:‘……乞依汉唐置廪牺局。’下礼院议……乃置廪牺局。”(18)
上引表明,宋初以来,举凡礼仪、朝会、职官乃至边防、外交,无不引汉唐故事为典据。又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五八仁宗庆历六年(1046)六月丙子条所载,当时执政高层曾围绕制科发生争论,且因夹杂人事纠纷,故激烈异常,但争论双方所依凭的都是汉唐故事,唯对故事的理解不同而已(19)。按宋代制度本来多承唐朝(20),而宋复有经筵进讲故事以供皇帝鉴戒之制。《玉海·帝学》“经筵进故事”条:“元祐二年,侍读苏颂请诏史官学士录新、旧《唐书》,日进数事。十一月壬申诏经筵官遇非讲读日,进汉、唐故事二条。建炎四年八月四日,谢克家请日轮侍从进前代、本朝故事涉治体者三事。……端平元年二月九日,诏侍从经筵官进故事。”(21)宋人文集中有的收录了所进故事文本。兹据范祖禹《范太史集》、廖刚《高峰文集》、张纲《华阳集》所收“进故事”(22),列出下表。
上表可见,当时进讲于经筵以达天听的故事,主要为汉、唐故事和宋本朝故事,而以殷鉴不远的唐故事最多。衡诸版图之狭阔,国势之强弱,特别是在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中威信之大小,宋均不能望汉、唐项背,故宋代君臣愿以汉唐为楷模,以汉唐故事为典范。北宋真宗以后,朝廷曾多次录用唐代名臣贤人之后为官(23)。仁宗天圣五年(1027),年轻的范仲淹在《上执政书》中,希望宋朝能以“为富为寿数百年”的周汉李唐为法,“继于唐人”,兴致太平(24)。
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宋朝君臣力图复兴三代、超迈汉唐的宏伟抱负。太宗淳化五年(994),翰林学士张洎因善事宦官,“尝引唐故事,奏内供奉官蓝敏政为学士使,内侍裴愈为副使。上览奏,谓曰:‘此唐弊政,朕安可踵其覆辙,卿言过矣。’洎惭而退”(25)。可知宋太宗对唐故事绝非无原则遵循。仁宗景祐二年(1035)五月庚子太常礼院奏言中,称太宗“引搢绅诸儒,讲道兴学,炳然与三代同风矣”(26),从宋太宗对唐代弊政的警觉,谓其向往三代之治,不能说全是溢美(27)。《宋史》卷二九七《孔道辅传》:
(仁宗)明道二年(1033),召(道辅)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会郭皇后废,道辅率谏官孙祖德、范仲淹……段少连十人,诣垂拱殿伏奏:“皇后天下之母,不当轻议绌废。愿赐对,尽所言。”帝使内侍谕道辅等至中书,令宰相吕夷简以皇后当废状告之。……夷简曰:“废后有汉、唐故事。”道辅复曰:“人臣当道君以尧、舜,岂得引汉、唐失德为法邪?”
道辅认为应致君尧舜,不可以“失德”的汉唐废后故事为法。也是在仁宗时,太学教官孙复致书范仲淹,“以宋有天下八十余祀,四圣承承,庞鸿赫奕,逾唐而跨汉者远矣”(28)。仁宗时的另一位太学教官石介则著《汉论》,批判汉“革秦之祚”,而“不能革秦之弊,犹袭秦之政”,导致“三王之道不复”,乃“汉之罪也”(29)。余英时考证指出,在仁宗时代,士大夫兴起了一个超越汉唐、回归三代的运动,并在“‘三代’理想的号召下,提出了对文化、政治和社会进行大规模革新的要求”,从而构成神宗熙宁变法的思想背景(30)。余氏的说法,与前述内藤湖南所谓仁宗以后放弃太宗、真宗“复兴唐代贵族文化”的“企图”,进入唐朝中期开始萌芽的新文化的“成熟期”,颇有一致之处(31)。而从下列神宗变法之初士大夫的议论,也可以印证余氏的论断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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