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旉农书》与中国传统农业可持续发展思想的演进(6)
第二,是宋代农民已经挖取河泥和收集城市的垃圾用作肥料,这虽然不见于《陈旉农书》,但在其他古籍中已有明确记载。宋·毛珝《吴门田家十咏》:“竹罾两两夹河泥,近郭沟渠此最肥。载得满船归挿种,胜如贾贩岭南归。是迄今所见利用河泥做肥料最早的确切记载。韩彦直的《橘录》也谈到”冬月以河泥壅其根“的技术。《广群芳谱》载”宋时内苑种竹“,也”用河泥厚壅之“。南宋程珌说:“每见衢婺之人,收蓄粪壤,家家山积,市井之间,扫拾无遗,故土膏肥美,稻根耐旱,米粒精壮。”[41]《梦粱录》卷十三谈到杭州城街巷小民之家便溺用马桶,每天分别由固定的“出粪人”收取,“更有载垃圾粪土之船成羣搬运而去”,应当是运到郊区农田作为肥料使用[42]。利用河泥和城市垃圾作肥表明,这种农业系统内部的循环并不局限在单个农家的范围,它已经是扩展到整个社会的大循环了。 从以上的分析看,《陈旉农书》确实标志着中国传统农业可持续发展思想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四、余论:略谈“江南模式”中“人”的作用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 唐宋以来长江下游等地在“地狭人稠”的条件下,通过高强度的土地利用和高水平的土地保养,达到农业经济的高度繁荣,“苏湖熟,天下足”为世人所艳称,我们不妨称之为“江南模式”。这种发展绝非因任自然、无所作为可致,而是在不违反客观规律的前提下,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的结果。 1 夫天有时,物资之以生,地有利,人资之以养,必俟吾农出力,深耕、易耨、均秧、散谷……然而苟非吾农之效其力,天时亦莫能发用,地利亦莫能致养。夫农之为功如是之大也。[43] 天时地利,要须人力相扶,春耕夏耘,然后秋成可望。[44] 盖地利不可兼,天时不可必,所可恃者人事耳。[45] 谚曰:苏湖熟,天下足。虽其田之膏腴,亦由人力之尽也。[46] 吴中之农专事人力,故谚曰:苏湖熟,天下足。[47] 《禹贡》扬州田下下,梁州田下中,至唐则以江淮为财用渊薮,天下号扬一益二,以户口之盛故也。……盖地力之升降,皆由人力之多少也。[48] 以上是士大夫的言论,再看看农民的说法。《新唐书》的作者宋祁(北宋人)有一次到丰收后的京郊农村观察和慰问,记录了以下一段遭遇和对话: 先生乃揖田父,进而劳之曰:“丈人甚苦暴露,勤且至矣!虽然,有秋之时,少则百囷,大则万箱,或者其天幸然?其帝力然?”田父俯而笑,仰而应曰:“何言之鄙也!子未知农事矣!夫春膏之烝,夏阳之暴,我且踦跂竭作,杨芟捽屮,以趋天泽;秋气含收,冬物盖藏,我又州处不迁,亟屋除田,以复地力。今日之获,自我得之,胡幸而天也!……胡力而帝也!吾春秋高,阅天下事多矣,未始见不昏作而邀天幸,不强勉以希帝力也!”遂去不顾。[49] 由此可见,发展农业生产不能等待自然的恩赐,必须立足于人自身的努力,已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当时人们的共识。回头再看《陈旉农书》,它之所以能够提出体现人的主观能动精神的“盗天地之时利”的命题,绝非偶然,这是长期实践经验的概括和提升。 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是精耕细作题中应有之义。人多固然会增加消费的压力,但也会增加发展生产、改造自然的力量。人力的投入、人工的干预,只要是正确和适度的,不但不会破坏生态环境,而且会优化生态环境。最明显的事实长江下游人民把瘠土改造成沃壤。宋代人对此已经有很清楚的认识,上文引述秦观和陈大猷的话说明了这一点。陈傅良也说:“闽浙之土最是瘠薄,必有锄耙数番,加以粪溉,方为良田。”[50]近人王建革的研究也表明,江南水稻土的培肥和维护,以精耕细作为必要的前提;如放弃精耕细作,肥沃的土壤也会退化[51]。 农业的发展可以区分为内涵性和外延性两种方式。通过精耕细作,提高单位面积产量,属于内涵性发展,扩大农地面积,拓展农业活动的空间,属于外延性发展。两种发展方式往往交织在一起。唐宋时代长江下游农业的内涵性发展获得很大的成功,已如上述。外延性发展同样取得巨大成绩,但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例如过度的围湖造田打乱了自然的水文系统,削弱了抗御水旱灾害的能力。宋代已有不少人指出了这个问题[52]和着手解决这一问题。 对于农业外延性的发展,我们应该有所分析,不能一概否定。中国有句古话:“三山六水一分田”。这实际上是江南地区地貌的写照[53]。人类不断繁衍,要生存,要发展,不能不向山坡、水面扩展耕地。不改变原生的自然环境是不可能的,但要适度,要合理安排。唐宋时代长江下游人民在这方面也作了不少努力,如唐未五代以来塘埔圩田系统的建立,就比较好地处理了人地、田水的关系。但在私有制社会,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只有在公有制社会,这一问题才有望获得合理的、比较彻底的解决。 总的说来,长江下游从瘴疫流行,“丈夫早夭”,土壤属下下等,地旷人稀,中原人视为畏途的地方,变为土地肥沃、农业发达、全国人口最密集首富之区,生态环境是优化了,而不是恶化了。应该说,“江南模式”是中国人民可持续发展的一次成功实践。 农业具有明显的地区性。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人民,适应不同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创造出各种各样的可持续发展的经验,不可能只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模式。但“江南模式”正确处理“天地人”的关系,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基础上充分发挥人的主动性和能动性,应该具有相当的普遍意义。作为“江南模式”农业实践的一种反映和总结,《陈旉农书》将作为中国优秀的文化遗产而永载史册。 注释: [1]这是我2006年9月在韩国举行的东亚农史国际研讨会上所作的主题报告。 [2]《〈陈旉农书〉与“三才”理论--与〈齐民要术〉的比较》,载《华南农业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 [3]赵雅书:《宋代陈旉的<农书>》,台湾《食货》月刊,1976年,第6卷第4期。 [4]《孟子·万章下》 [5]“齐人要术”即“齐民要术”,只不过当时避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讳,把“民”字改为“人”字罢了。 [6]日本学者守屋美都雄认为《四时纂要》主要反映唐代长江流域农业生产技术,不确。对这种意见的批评可参阅《中国科学技术史·农学卷》第445-449页,科学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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