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年号与改正朔:安史之乱中肃宗重塑正统的努力兼论历法与中古政治之关系(5)
李密在这其中被描述为类似周武王的形象,要“起西伯之师,将问南巢之罪”。文诰中,不止一处将李密讨伐隋杨与周武王伐纣相比拟: 今者顺人将革,先天不违,大誓孟津,陈命景亳,三千列国,八百诸侯,不谋而同辞,不召而自至。轰轰隐隐,如霆如雷,彪虎啸而谷风生,应龙骧而景云起。我魏公聪明神武,齐圣广渊,总七德而在躬,包九功而挺出。周太保、魏公之孙,上柱国、蒲山公之子。家传盛德,武王承季历之基;地启元勋,世祖嗣元皇之业。笃生白水,日角之相便彰;载诞丹陵,大宝之文斯着。加以姓符图纬,名协歌谣,六合所以归心,三灵所以改卜。(53)所谓“大誓孟津”、“八百诸侯”、“武王承季历之基”、“文王厄于羑里”等等,均是将李密描述为周武王。我们从中可以读出两层意思,第一,隋杨是窃取的北周政权,且已丧失天命;第二,我李密乃“周太保、魏公之孙,上柱国、蒲山公之子”,也是关陇集团的核心阶层,我才是关陇遗产的合法继承者,所谓“家傳盛德,武王承季历之基”。我们不敢妄言李密将自己描述为“周武王”,是为了上承宇文泰的“周文王”形象,但是李密将自己打扮成北周遗产的继承者的心态,从这篇文诰中昭然若揭。李密“即位,称元年”,在这样的政治思想和历史背景下,就非常容易理解了。不建年号,正是李密继承周制,与隋杨争夺政治合法性运动之一环。 四、无年号纪年的实质和肃宗的复古理想 天文历法对古人而言,不仅仅有编定时政的功能,还包含一套文化、信仰上的意义。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但是无年号纪年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其实就是周代的“王号纪年”。王号纪年的办法是从帝王即位之年算起,每一帝王只改一次元,直到去位。史书记载时则连帝号合称,如周宣王元年、二年,鲁隐公元年、二年等。帝王死后,改用新即位帝王的年次纪年,仍称元年、二年。如周宣王四十六年后幽王即位,父改称元年、二年。“周宣王元年”、“鲁隐公元年”等是他们死后的称呼,是史书记载的称号,他们在位时,只称元年、二年,并无数字与帝号连称者。王号纪年对中古时代的政权和君主,到底有什么意义,从琐碎的史料中我们或可窥见一二。 第一,王号纪年的出现,都发生在诸雄逐鹿中原之际,天下未定。比如十六国时期的慕容氏、西魏北周的宇文氏、唐末的李密,乃至安史之乱中的肃宗。他们都面临着天下分崩离析,存在强大竞争对手的局面。这些政权或者君主,或视自己为诸雄中的一员,或以统一天下的周文王(宇文泰)、周武王(李密)自命,视群雄逐鹿的局面为春秋列国时代,自己则肩负统一天下、革故鼎新的开创或中兴伟业。 第二,或许更为重要的,王号纪年与历史上理想的周朝联系在一起,采用王号纪年,乃是存复古的企图,恢复周朝文物制度,以周朝的装饰之具,证明自身统治的合法性。宇文氏建国为周,武则天建国为周,都有这样的意涵,不过武则天仅仅使用周正,废唐正朔,并没有采用王号纪年。宇文氏则在闵帝之前,甚至采用王号纪年,并去皇帝称号,改称天王。肃宗去年号、改正朔,也正是存有此意。 首先我们需要解释两个问题。第一,肃宗去年号,只称元年,是否是谦逊之意,毕竟在去年号的同时,肃宗也去了尊号;第二,肃宗去年号之后采用的王号纪年,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被民间采用。上元二年九月肃宗的《去上元年号大赦文》云: 欲垂范而自我,亦去华而就实。其乾元大圣光天文武孝感等尊崇之称,何德以当之?钦若昊天,定时成岁,春秋五始,义在体元。惟以纪年,更无润色。至于汉武,饰以浮华,非昔王之茂典,岂永代而为则。三代受命,正朔皆殊,宗周之王,实得天统。阳生元气之本,律首黄钟之尊,制度可行,叶用斯在。自今已后,朕号唯称皇帝,其年但号元年,去上元之号,其以今年十一月为天正岁首,使建丑建寅,每月以所建为数。……唐虞之代,肇有九州,王者所都,文无异制。其京兆府、河南府、太原府三京之号宜停,凤翔先为西京,亦宜准此。(54)从这一文诰来看,毫无疑问,肃宗去年号、改正朔,乃是“宗周”改制,甚至废四京之号,显然也是复古的思想在起作用。然而他也去掉了“乾元大圣光天文武孝感”等尊号,自称无德以称之。但是,肃宗此举绝非自谦,其去年号、改正朔之时,正是其“中兴”大业进入佳境,而玄宗势力显著萎缩的时候。这些举动,实际是肃宗张扬之表现。 《旧唐书》卷三六《天文下》“灾异编年”条记肃宗去年号、改正朔云: [上元]二年七月癸未朔,日有蚀之,大星皆见。司天秋官正瞿昙譔奏曰:“癸未太阳亏,辰正后六刻起亏,巳正后一刻既,午前一刻复满。亏于张四度,周之分野。甘德云,‘日从巳至午蚀为周’,周为河南,今逆贼史思明据。《乙巳占》曰,‘日蚀之下有破国’。”其年九月,制去上元之号,单称元年,月首去正、二、三之次,以“建”冠之。其年建子月癸巳亥时一 鼓二筹后,月掩昴,出其北,兼白晕;毕星有白气从北来贯昴。司天监韩颖奏曰:“按《石申占》,‘月掩昴,胡王死’。又‘月行昴北,天下福’。臣伏以三光垂象,月为刑杀之征。二石歼夷,史官常占。毕、昴为天纲,白气兵丧,掩其星则大破胡王,行其北则天下有福。巳为周分,癸主幽、燕,当羯胡窃据之郊,是残寇灭亡之地。”明年,史思明为其子朝义所杀。十月,雍王收复东都。(55)上元二年七月,发生了日蚀,大星皆现。瞿昙引述甘德和李淳风的《乙巳占》指出,日蚀之下有国家灭亡,而这个方位是在周地,周为河南,即当时史思明所据之地。也即史思明“伪政权”行将灭亡。《旧唐书》紧接之后即记载九月肃宗去年号、改正朔,可见这两件事情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就在肃宗此举之后数日,再次发生“月掩昴”的天象。所谓“月掩昴”是中古时期频繁出现而又非常重要的一种天象。(56)昴为胡星,所以月掩昴,预示着胡王将死,胡人将败。而且,根据司天监韩颖的判断,这一天象对应的分野也是周地,也即史思明所盘踞的洛阳。一事(月掩昴、分野在周)、一占(大破胡王)、一验(史思明为其子所杀),完美地从星占学上解释了公元762年阴历九月到来年的政治大势。 从《旧唐书》的叙事来看,762年7月、9月发生的天文灾异(乃是洛阳史思明的灾异,而是长安肃宗之瑞祥,所以史书所记灾异,并非全然是坏事),和9月份肃宗的改正朔、去年号是相关的。或可想象,史思明盘踞洛阳,肃宗是否将自己和周公东征相比附。不过这仅仅是笔者的妄测,毫无史料基础,而仅能以心同此理来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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