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义的裂变(11)
吴佩孚兵败后,奉系张宗昌扬言要取其头,吉田力劝吴入住日本租界,吴佩孚再次拒绝。他说:“战败而逃入租界,偷安一时,全与余平生主张相反,且有辱国家体面,尤为余所不取。纵余不幸玉碎于此地,亦毫无托庇租界以谋瓦全之心。”(注:赵恒惕等编:《吴佩孚先生传》,第429页,第428-429页,第444-445页,第446页,第446页。) 吴佩孚对自己政治命运的表述,展现着中国传统道德政治的持久魅力,也预示了由于外力因素的存在,在20世纪中国的政治角逐中,这一充满魅力的道德政治已经不可能有所作为的结局。 与吴佩孚不同,在孙中山的国内政治博弈中,无论是联吴、联张、联段、联冯还是与桂系、粤系、滇系、共产党的结盟,都只是实现他政治统一之梦的手段,是暂时的技术性的政治运作。在实力政治的角逐中,任何联盟都只是工具,既无永恒的敌人,亦无永恒的朋友。在寻求国际政治的援助中,孙中山同样一本其技术政治的精神,而非中国传统的道德政治。 吴佩孚对道德政治与技术政治的这种区分,似乎还没有引起学界的注意,故有必要在此稍作分疏。在吴佩孚的视野中,“政治”二字取儒家“政者正也”之格义,即《论语》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国家政治与个人修养在实践的层面上合二为一。传统政治的这种道德化倾向,不仅强调政治的道德示范与教化功能,更强调政治行为本身必须遵循道德规范的约束。而所谓技术政治,虽可以上追至先秦时期的兵家、纵横家、法家等,但经过汉代以降的儒化,技术政治始终被抑制,丧失了合法性。吴佩孚对道德政治与技术政治的这种区分,还含有对西方政治实践的观察与判断。这一判断,显示了吴佩孚过人的政治洞察力。在西方近代以来的政治理论中,马基雅弗利是最早将道德从政治中分离出来的政论家,政治被定义为纯粹的“权术”。韦伯将这种分离认作政治理性化过程中最显著的特征,韦伯自己更是强调“政治不是,也从来不可能是一门以道德为基础的职业。”(注:[德]玛丽安妮·韦伯:《马克斯·韦伯传》,阎克文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66页。有关政治理性化过程的论述,参见[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冯克利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在韦伯看来,现代政治与传统政治的分野其实就在这里。技术政治对道德政治的楔入并最终导致后者的分崩离析,是西方政治现代性的基本面相。这一现代性的强势弥散,在西方,经历了一个传统道德政治的消殒过程。尽管吴佩孚对西方现代政治的这一过程也许并没有理论上的了解,但现实政治的展示是最好的版本。吴佩孚自身的经历昭示着政治现代化进程中的必然结局,展示了在现代性技术政治冲击之下,一切传统的美好秩序在一刹那烟消云散的悲壮。 吴佩孚对道德政治的持守,确实需要儒家精神的支撑,但毕竟与现代政治隔了一步。他看到了道德政治正义的一面,却无法看到政治正义的实现必须借助于技术的因素,否则,最高的理想也只是虚幻。这是吴佩孚败退政治角逐场的原因之一,也是传统的道德政治的必然命运;基于技术政治的原则,在国内与国际各实力集团之间纵横捭阖,游刃有余,正是孙中山的高明之处。通过政治妥协,与苏俄建立合作,孙中山得以改组了中国国民党,其军事实力与政治势力迅速崛起,从而为此后的国民革命军的北伐、底定中原、控制北京政府、建立统一的现代民族国家奠定了基础。但他同样只看到政治运作的技术一面,而忽视了政治正义的永恒主题。为此,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这就是苏俄势力的引入。苏俄势力的引入不仅将导致国内政治长期的分裂,导致历史以来中国政治史上最惨烈的意识形态冲突(国共之争);而且,将从根本上推延、扭曲乃至阻碍了孙中山所设计的、通过苏俄统一中国、而后步入全面的现代化建设这一理路。苏俄势力的引入、并迅速坐大,不仅终止了孙中山在《实业计划》、《建国大纲》中提出的中国政治民主、社会改革、经济建设的目标与任务,而且影响并改变了20世纪中国整体历史的走向:自1920年代起,直至1970年代,中国不断的陷入苏俄的国际战略格局之中(中间虽有断续的脱离时期),成为苏俄对抗世界帝国主义、反对资本主义阵营的阵前卒;中国之土地成为苏俄社会主义与世界资本主义对抗的缓冲地带;中国之动乱成为苏俄国家利益与国家安全的远东屏障。从此,世界两大阵营的较量,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冲突,苏俄霸权与英美霸权的角斗,将以中国为演武场,以中华儿女的鲜血与躯体为武器,演绎一出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残酷、最为壮烈、最为漫长的意识形态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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