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二次领土瓜分存疑 如果说511年的法兰克局势并非如格雷戈里所言那么简单,那么,经过半个世纪的政治淘洗之后,561年洛塔尔一世去世后的法兰克又是何种状况?格雷戈里在《法兰克人史》中言之凿凿的所谓“合法瓜分”是否真的那么“合法”?对于法兰克王权继承原则问题,格雷戈里并没有真正从法律角度予以明确的阐释,他只是以“合法”这么一个既毋庸置疑也无须解释的“定论”将一切可能存在的争执或争议一并排除在外。当然,从“习惯法”的角度来说,格雷戈里在叙述511年史事时似乎是给后世构建了一个“瓜分”先例,但是,如前所述,这个“先例”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历史的真实图景,目前还是悬案。另外,即便这个“先例”果真如格雷戈里所说的那么确凿无疑,仅就这个因循“先例”而出现的561年“瓜分”事件本身而言,格雷戈里所展示的瓜分细节也还存在着诸多其他可能的解释。 虽然说格雷戈里将561年洛塔尔一世死后的诸子瓜分视为“合法”行为,但是,从当时留下的其他一些材料中却明显可以看出,这种所谓的“合法”行为在当时并没有成为墨洛温家族内部的共识。实际上,洛塔尔一世不仅希望在自己死后法兰克王国能够继续保持统一,而且他已明确指定了自己的继承人,此即他与阿蕾贡德所生之子希尔佩里克;至于他与英贡德所生的几个儿子,则被排除在王位继承权之外。对于希尔佩里克在王权继承方面所拥有的特殊地位,与格雷戈里生活在同一时代的意大利著名诗人、曾任普瓦提埃(Poitiers)主教的福图纳图斯(V.Fortunatus,约540-600)曾有这样一段颂歌式的表述:“令尊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您的身上,在这么多的兄弟之中,唯有您一人得到他如此这般的厚爱。早在那个时候,他就意识到,您是可以担当大任之人。令尊在培育您的过程中付出了更多的心血,同样,他也给了您更大的优先权。陛下将他最钟爱的孩子置于高位,任何人都不能将这位国王的决断弃置一旁。”(28)不难看出,在洛塔尔一世在世期间所设计的王权继承方案中,希尔佩里克应当是其唯一的继承人选,洛塔尔一世也正是按照这一思路对希尔佩里克进行培养的。 对于希尔佩里克原先拥有的王位唯一继承人之身份,福图纳图斯的“颂歌”并不是一则无从对证的一家之言。在《法兰克人史》中,格雷戈里也曾变相地提到了希尔佩里克所拥有的特殊地位,只不过他是以贬抑的口吻来描述这个问题的。格雷戈里写道:在把父亲洛塔尔一世安葬以后,希尔佩里克便“据有了……王庄里的全部财产。然后他去寻求他认为最能够为他效力的法兰克人,他用赠礼把他们收买过来为自己效忠。不久之后,他进入巴黎,把希尔德贝尔特国王的府邸攫为己有”。(29)在这里,尽管格雷戈里对于希尔佩里克的行动背景只字不提,尽管他把法兰克人对希尔佩里克的效忠归诸后者的“贿买”策略,但却并没有因此而否认希尔佩里克曾经独占王权这一事实。当然,对于这一“既定”事实,格雷戈里并不希望它永远“既定”下去。接着,格雷戈里以颇为庆幸的笔调写道:“他命不该久居其地,他的几个兄弟联合一致把他驱逐出去。这样……兄弟四人合法地瓜分了领土。”(30)不过,即便如此,格雷戈里也不得不承认,在“瓜分”之后的领土格局中,希尔佩里克获得的是其父洛塔尔一世原先拥有的那部分土地,这也就意味着,占有其父“根据地”的希尔佩里克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是有别于其他几位同父异母兄弟的。(31)而这种状况所暗含的政治内容在随后的权斗中将一再表现出来。 与511年的情形相似(或许也正是为了呼应自己此前对511年状况的描述),在格雷戈里笔下,561年的“瓜分”也是在先王的四个儿子之间进行的。同样,对于这一时期的墨洛温王室谱系,格雷戈里也没有给出具体而明确的描述。因此,在561年洛塔尔一世去世之后,是否真的只有四个儿子参与了领土的瓜分与争夺,也就成了一个难有定论的历史问题。实际上,格雷戈里曾以鄙夷或憎恨的笔触提到另外两位声称有权参与国土瓜分的“王室成员”。其一是劳辛,此人与格雷戈里有着深刻的个人恩怨,因此,在格雷戈里的笔下,他被描绘成一个贪婪狂妄、性格轻浮的恶棍。劳辛曾经“自吹自擂说有个王国就要到手”,而且,在“临死的时候,竟把自己说成是洛塔尔国王的儿子”。(32)其二是前文注释中已有提及的贡多瓦尔德(Gundovald),虽然格雷戈里将此人描绘成“最卑鄙无耻”的王权僭取者,并声称洛塔尔一世拒绝承认此人是自己的儿子,但是,从墨洛温王室对此人反反复复的接纳与抛弃、此人在法兰克民众中的声望与号召力等方面看,此人与墨洛温王室的关系绝非“冒充与反冒充”那么简单。在回答人们的质疑之时,贡多瓦尔德曾说道:“我的确是洛塔尔国王的儿子,我打算立即领有我在他的国家当中所应有的那份,我将以全速前往巴黎,在那里建立起我的统治中心”;“有谁不知道,我的父亲洛塔尔一向讨厌我,我的头发就是首先被他,然后被我的兄弟们剪掉的”。(33) 且不论洛塔尔一世究竟有多少个儿子,在格雷戈里的叙述框架中,561年之后“正宗”的瓜分者仅剩四人(卡里贝尔特、贡特拉姆、希尔佩里克和西吉贝尔特)。从格雷戈里的叙史逻辑及政治倾向来看,这四个人应该说都是不得不出场的关键人物。希尔佩里克原本是洛塔尔一世的唯一继承人,这在当时已是人所共知之事,因此,不论是谁来写这段历史,都无法回避这个人物。西吉贝尔特不仅是法兰克一统王权的最大挑战者,而且是《法兰克人史》作者格雷戈里的恩人,没有此人,格雷戈里就不可能成为权倾一时的图尔主教。卡里贝尔特这个人之所以显得重要,主要原因在于,通过对此人所占地盘的描述,可以证明图尔这个地方并不属于希尔佩里克,即,在卡里贝尔特死后,其原先拥有的图尔等地被分给了西吉贝尔特,希尔佩里克后来对其占领乃属“非法”。贡特拉姆的角色亦颇为特殊,在卡里贝尔特和西吉贝尔特这两个瓜分者死后,此人便成为“分裂论”的核心人物。至于除了上述四个人之外的其他任何人,不论是劳辛,还是贡多瓦尔德,抑或是洛塔尔一世的其他什么后代,只要是与格雷戈里的叙史逻辑不相合拍,便只能成为格雷戈里笔下的“旁门左道”,或者连其身影都没有显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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