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潮东渐与旧学新知: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2)
经学史家周予同称康、章为今、古文经学的最后大师,并断言:“以后便没有大师了,作为经学,至此完结。”〔10〕如此单独摘引,容易引起误解,似乎康、章只属于以经学为主流的清代学术。实际上,周氏相当重视康、章新见迭现的经学研究对于“新史学”的贡献。比如,将殷周以来的中国史学,分为萌芽、产生、发展、转变四期,而转变期则“从清末民初以至现在”--周氏此文撰于40年代,断言“新史学”的崛起“实开始于戊戌政变以后”,最初的动力来自康氏为代表的经今文学〔11〕。经学、史学如此,哲学也不例外。贺麟撰《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称“要叙述最近50年来从旧传统发展出来的哲学思潮,似乎不能不从康有为开始”〔12〕。至于使得西方哲学“与中国思想界发生关系的第一人”严复,也是康有为的同代人。文学革新方面,康有为影响甚微,但其弟子梁启超之提倡“文界革命”、“诗界革命”与“小说界革命”,直接接上了五四新文学,其历史功绩正受到越来越多的学者的重视。 侯外庐40年代撰写《中国近世思想学说史》时,将17世纪的启蒙思想、18世纪的汉学运动,以及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叶的文艺再复兴作为整体叙述;五六十年代开始酝酿分而治之,80年代因注重“近代的民主潮流在中国的现实解决”,方才明确从百日维新说起的论述策略〔13〕。侯氏的思路颇有代表性:80年代中期以后,晚清社会及学界生气淋漓的新气象,日渐吸引研究者的目光,即便不喜欢“二十世纪中国”(思想、文化、文学)之类的大题目,也都倾向于将康、梁、章、严、罗、王等从清学中分割出来。 不管是章太炎、梁启超,还是罗振玉、王国维,都喜欢谈论清学,尤其推崇清初大儒的忧世与乾嘉学术的精微。对于清学的叙述成为时尚,并非意味着复古,反而可能是意识到变革的历史契机。假如将蔡元培、钱玄同、胡适、顾颉刚等五四一代学人对待清学的态度考虑在内,此一走向更能得到清晰的呈现。从宗旨、问题到方法,中国现代学术都将面目一新。之所以谈论清儒家法,很大程度是为了在继承中超越、在回顾中走出。即使主张保皇的前清遗老(如沈曾植、罗振玉等),学术上也都颇具创新意识,绝非一句“清学的殿军”所能简单描述。晚清以降,不管是否曾经踏出国门,传统的变异与西学的冲击,均有目共睹。面对此“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学界虽有“激进”与“保守”之分,但上下求索、为中国社会及学术闯出一条新路的心态,却是大同小异。 承认晚清新学对于当代中国文化的发展具有某种潜在而微妙的制约,这点比较容易被接受。可本文并不满足于此,而是突出晚清和五四两代学人的“共谋”,开创了中国现代学术的新天地。 有幸“获闻光绪京朝胜流之诸论”的史家陈寅恪,对其时治经颇尚公羊春秋、治史喜谈西北史地的风气有深切的体会,强调其影响超越专门学问,而及于整个社会思潮: 后来今文公羊之学,递演为改制疑古,流风所被,与近四十年间变幻之政治,浪漫之文学,殊有联系。〔14〕 相信“学为政本”或主张学术能转移风气的老辈学者,多能领会此中难以实证的奥妙。比如,钱基博曾提及王闿运“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顾”的说经,一转手而为廖平、康有为,再转手而为吴虞之“决弃一切”--后者已入“重新审查一切价值”的五四时代;钱穆则由晚清学风之“非怪诞,即狂放”,未能为即将到来的新时代“预作一些准备与基础”,论证何以辛亥革命后几十年,中国社会依然没有走上正轨。〔15〕或由经学转为文学,或从学风延及政治,二钱的论述,均不为现代学科设置所限。 五四一代学人,似乎更愿意在具体学问的承传上,讨论其与先贤的联系。在《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导言》部分,胡适高度评价章太炎用全副精力“发明诸子学”,且能“融会贯通”,并称“《原名》、《明见》、《齐物论释》三篇,更为空前的著作”。顾颉刚1926年为《古史辨》第一册撰写长篇自序,突出康有为、章太炎的影响;晚年所作《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则强调“我最敬佩的是王国维先生”。类似的论述,如鲁迅怀念章太炎、郑振铎追忆梁启超,以及钱玄同谈论康、梁、章、严、蔡、王等十二子的“国故研究之新运动”〔16〕,均能显示晚清与五四两代学人的勾连。 后世史家论及晚清与五四两代学人的历史联系,多兼及学业与精神。如余英时称“不但五四运动打破旧传统偶像的一般风气颇导源于清末今古文之争,而且它的许多反传统的议论也是直接从康、章诸人发展出来的”,以及王汛森讨论章太炎对于钱玄同、吴虞、鲁迅、胡适、傅斯年、顾颉刚等新文化运动健将的影响,均着眼于精神的承传〔17〕;而恰好又是余、王师徒,格外关注胡适、 顾颉刚对于史学革命的贡献〔18〕。 不过,倘若由此得出结论,晚清、五四可以合而为一,则又非立说者的本意。周予同在高度评价康、章贡献的同时,不忘强调“使中国史学完全脱离经学的羁绊而独立的是胡适”,理由是,胡适“集合融汇中国旧有的各派学术思想的优点,而以西洋某一种的治学的方法来部勒它,来涂饰它”,更能代表新范式的确立。〔19〕此说是否过誉姑且不论,有一点是肯定的:胡适那一代学者,确实不为传统经学的家法与门户所限,对西学的汲取与借鉴,也比上一代人切实且从容。 事实上,五四那代学者,对上一代人的研究思想与具体结论,都作了较大幅度的调整。就以常被论者提及的顾颉刚对康、章学说的借鉴而言,“顾氏对他们的学说都只取一部分,舍一部分,对康有为,舍的是尊孔的精神,取的是疑伪言论,对章太炎,取的是反孔精神,舍的是章氏对古文经的信仰”〔20〕。而顾氏之所以有此胆识、有此创获,与清末今、古文经学激烈冲突,“各各尽力揭破对方的弱点,使得观战的人消解了信从宗派的迷梦”有关;更离不开曾出入今古两家的钱玄同之指引以及胡适对“西洋的史学方法”的介绍。〔21〕古史辨运动与晚清经学的联系脉络清晰,常被论者提及;至于哲学、文学的变革以及考古学、心理学、社会学等新学科的建设,也都适合于戊戌生根、五四开花的论述思路。 讨论学术范式的更新,锁定在戊戌与五四两代学人,这种论述策略,除了强调两代人的“共谋”外,还必须解释上下限的设定。相对来说,上限好定,下限则见仁见智。在我看来,1927年以后的中国学界,新的学术范式已经确立,基本学科及重要命题已经勘定,本世纪影响深远的众多大学者也已登场。〔22〕另一方面,随着舆论一律的推行,晚清开创的众声喧哗、思想多元的局面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的党派与主义之争,20世纪中国学术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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