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潮东渐与旧学新知: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4)
主张文化多元的太炎先生,表面上不偏不倚,可在“西潮”汹涌的历史时刻,如此立说,明显是为处于劣势的中国传统文化辩护。同样道理,贺麟以下的这段话,也是有感而发: 从旧的里面去发现新的,这就叫做推陈出新。必定要旧中之新,有历史有渊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那种表面上五花八门,欺世骇俗,竞奇斗异的新,只是一时的时髦,并不是真正的新。〔37〕 不同于清学之“以复古为解放”〔38〕,众多现代中国学者之强调“旧中之新”,着眼的主要不是论述对象,而是价值取向。除了现实的刺激(如西学的泰山压顶,以及传统的流水落花)以外,更因其普遍认同陈寅恪所表述的文化理想: 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39〕 比起学科之中外、对象之古今、方法之新旧来,是否对在欧风美雨冲刷下显得日渐衰败的传统中国抱有信心,方才是关键所在。“输入外来之学说”,此乃当世之显学,其价值及意义无须论证;所有的言说,实际上最后都落实在“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 如此立说,似乎过于“因循守旧”。这里有几点必须说明。首先,“西学东渐”乃大势所趋,章太炎等人之“救学蔽”,至多不过是“扶微业,辅绝学”〔40〕。这一点,当事人心里很清楚,绝无取而代之的野心,因而也就谈不上走向自我封闭。其次,以上提及的,基本上都是以中国文化为研究对象的人文学者,其职业特征本就倾向于守护精神,抵抗流俗与时尚,在对待传统中国的态度上,必然与信仰进步、讲求效率的科学家群体有很大差异。再次,这些被后人笼统地归入“国学大师”或“文化保守主义者”行列的学者,大都对西学有比较深入的了解,立说时不一定东西比较、纵横捭阖,但其谈论“古学”,确与清儒有很大差别。最后,之所以强调“新知并不独占西学”,既有对于晚清“古学复兴”的历史阐释,也蕴涵着本文的论述框架:中国现代学术的建立,并不只是“西潮东渐”的顺利展开。 三、走向专门家之路 从“进士”到“留学生”--晚清读书人身份及地位的急剧转变,容易引起认同危机。对于20世纪中国文化的发展来说,科举制度的取消,无疑是头等大事。因其既是教育与学术的转型,也涉及文人学者的安身立命。由“不出如苍生何”的“王者师”,一变而为学有所长的专门家,对于许多读书人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事实。撇开个人的功名利禄,也不谈“致君尧舜上”的伟大抱负,单是由推崇“通人”转为注重“专家”,即可见学术风气之转移。原有的学派家法之争,比起如此生死攸关的大转折来,全都相形见绌。现代中国学者的“走向专门家”,有几道重要的关卡值得认真评说:首先是学术与政治,其次是学科与方法,再次是授业与传道,最后是为学与为人。 “有为、启超皆抱启蒙期‘致用’的观念,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颇失‘为经学而治经学’之本意”--《清代学术概论》所描述的困境,并不限于康、梁一派。晚清学界之争论,有政治路线(保皇/革命),有门户家法(今文/古文),有文化理想(中学/西学),更有将三者混为一谈的“求是与致用”--后者因其抽象与含混,跨越不同的时空,成为20世纪中国学界的共同话题。 古代中国的读书人,既是官吏,也是学者,讲求的是政与学的统一。这种知识传统,晚清以降,受到严峻的挑战。1898年7月, 严复发表《论治学治事宜分二途》,批评古来“读书做官”、“野无遗贤”的理想,强调政与学的分离: 国愈开化,则分工愈密。学问政治,至大之工,奈何其不分哉!〔40〕 比起康、章之争论“以经术作政论”的得失,严复将学问、政治的分而治之,作为文明开化的标志,似乎技高一筹。针对传统经学缺乏独立品格,沦为意识形态工具的弊病,新学之士多喜欢强调“学术自身的使命与尊严”。用贺麟的话来说,便是“学术有了独立自由的自觉”,既可“反对当时污浊的政治”,也可“培养国家文化上一点命脉”〔42〕。 基于此“学为政本”的理念,于是有了“二十年不谈政治”,专注于思想文化建设的自我表白;也有了借提倡学术独立,“多少保留了一片干净土”,并进而影响未来中国走向的良好愿望。〔43〕辛亥革命后,熊十力、黄侃、陈垣等人之退出政界,转而专心治学,既基于性格与才情,也与其对政坛及时世的判断有关。五四新文化运动后,蔡元培“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的理想更是深入人心〔44〕;千古传诵的“学而优则仕”的神话,终于被真正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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