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都尔主教格雷戈里(约538-594年)完成自己的历史作品时,他称呼该作品为《历史十书》(Decem Libros Historiarum):“我写过十卷《历史》”。①但是,从9世纪开始,在部分手抄本中这部历史作品就有了另外的书名:《教会史》(Historiae Ecclesiasticae),从10世纪开始,部分手抄本使用的书名则为《法兰克人史》(Historiarum gesta Francorum)。②此后每个世纪几乎都有手抄本使用这一书名,使之成为“正宗”书名。16世纪之后,虽然有少数印刷本以《教会史》冠名,但是主要的现代印刷本都沿用《法兰克人史》这一书名。1937年,德国历史学家布鲁诺·克鲁西为“德意志文献集成”编辑部编订这部作品的精校精注本时,才恢复其原名,即《历史十书》。但是,这一变化并没有立即引起学者们的重视。直到20世纪80年代,多伦多大学的沃尔特·郭法特教授正式撰文加以系统总结,并进而在专著中揭示这种正名给史学史研究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潜力,国际学术界才郑重其事,认可了这一新的“旧名”。③ 从《法兰克人史》恢复为《历史十书》,不仅仅是书名的异动,而且带来了对其作者和文本的重新认识。诚如彼得·布朗所总结的那样:“他们(学者们)不是来歌颂格雷戈里的,而是来彻底埋葬那不值一提的旧传统。”④本文首先介绍格雷戈里作为历史学家的新形象,说明他是一位富有创新精神的史家;然后通过分析《历史十书》的结构,申述作者创新之所在。最后比较7-8世纪对《历史十书》的传抄情形,说明格雷戈里开创了一种影响深远的新史学传统--中古早期史学。 一、《历史十书》的作者:从“天真汉”到“创新者” 长期以来,格雷戈里被视为“天真汉”。例如美国史学家汤普森曾非常形象地评说道:“在所有中世纪历史学家当中他是一位最有意思、最诚挚的作家;他天真得像一个孩子,朴素仁爱像一位圣徒,对自己的权利和理想像一位英雄那么忠诚……尽管他的批判能力较弱,不过,在其他方面,他却是诚实而真挚的。”⑤但是作为一位大主教,格雷戈里经历过丰富的政治斗争,自己也曾经受审。在《历史十书》中,他非常成功地“抹黑”了他的诉讼对手柳达斯特。格雷戈里真的“天真”么?或有特别的写作技巧或写作意图? 当学术界将《法兰克人史》还原为《历史十书》的同时,德裔美国文论家埃里希·奥尔巴赫转换视角,将格雷戈里视为一位有独特风格的作家,即“现实主义作家”,其特征在于对“具体的现实进行摹仿”。这种摹仿是独特的,他称之为“教会写实主义”。奥尔巴赫认为,格雷戈里从基督教会的角度,真实生动地再现了他身边的人、性格和事情。虽然格雷戈里具备新的写作风格,但其写作水平却还是低下的,只能跟着感觉走,辞不达意地反映着这个散乱的现实世界。⑥ 奥尔巴赫承认格雷戈里具有独特的写作风格和技巧,但是又坚持认为格雷戈里写作水平低下,以致作品散乱,缺乏整体性。正是在这一点上,后来的学者与奥尔巴赫存在着根本性分歧。 格雷戈里本人非常强调自己作品的整体性。他在《历史十书》的结尾处说:“这些著作或许写得有失文雅。但是,那些继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之后主管都尔教堂的主教们,凭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降临,凭一切犯罪者感到可怕的审判日,若是你们不愿意狼狈不堪地从审判席前离开,去和魔鬼一同定罪,那我就请求你们大家千万不要从这几卷里挑选某些部分,略去其他部分,因而使它们遭到损害或被改写。而应该使它们在你们任职期间保持完整无缺,就像我亲自留下的一样……认为我的文笔并不优美,即使如此,我仍然恳求你一点也别去掉我所写的东西。如果其中有任何内容为你所喜爱,那我并不拒绝同意你将它改为韵文,但是要使我的作品保持完整。”(第10卷第31节) 一旦意识到格雷戈里如此坚持自己作品的整体性,学者们就不能再认为《历史十书》行文散乱,以混乱之笔反映混乱的世界了,而是将格雷戈里视为具有特定写作意图,使用特定语言、写作风格和技巧,巧妙地通过历史写作实现其写作目的的作家。进而,学者们试图从各种角度解读文本,释读其中的微言大义。这一趋向导致上个世纪末对《历史十书》的研究发生了类似于“宇宙爆炸”式增长,出现了多种不同的解读和阐释。诚如英国利兹大学的颜伍德所总结的那样:“格雷戈里或是一位圣徒崇拜的主要见证者,或是描述精神想象世界的诗人,或是受到经学启发解释世界的阐释者,或是一位讽刺作家。”⑦颜伍德则试图综合诸家之说,重点分析格雷戈里如何应对日益严峻的政治现实,巧妙行文,书写个人、家族、地区和王朝历史。他认为,《历史十书》具有双重文本的属性。表面的文本从字面理解即可,而内在的文本则需要结合写作时的现实背景加以细腻分析。⑧ 因此,可以说形成了一种学术风气,即强调《历史十书》的整体性,肯定格雷戈里作为作家的独特写作能力,发掘其独特写作意图和写作技巧。这一学术风气如此强劲,以致海因泽尔曼强调《历史十书》的每个段落都别具深意,环环相扣。他认为格雷戈里通过刻画“贤王”与“恶王”,成功地写作了这部基督教社会史,为建设美好基督教社会呐喊。⑨而萨缪尔·柯林斯则强调《历史十书》形散而神不散,格雷戈里通过“圣徒”构建人类历史稳定而延续的纽带。⑩ 这些研究表明:格雷戈里的作品远较前辈史家想象的复杂,纷乱之中不乏整体性,乃至统一性;如实直书的背后又别具微言大义。当我们放宽视野,以古代史学向中古史学过渡的角度来观察时,会发现格雷戈里试图针对新的时代需要,对诸家前贤史作进行吸收折衷,书写一部适应时代需要的新型历史,尤其是将圣史(教会史)和俗史(帝王将相之史)熔为一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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