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鲜卑丧葬的特色还表现为冢上精舍及浮图的涌现。由于佛教的传播,北朝鲜卑葬俗在居丧、祭奠等方面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佛教色彩。北魏杨衔之记载明帝崩,起祗洹于陵上,并谓百姓坟冢,或作浮图。其中,“祗洹”指精舍,系塔庙别名,是“息心精炼修行之所栖”的所在。(48)北魏鲜卑丧葬冢墓之上亦有浮图的建立。《水经注·漯水》载,冯太后永固石室两侧有思远灵图。冢墓浮图,正是北朝鲜卑葬俗受到佛教影响的产物。在此风气下,汉人贵族亦染其俗,如王慧龙卒,“吏人及将士共于墓所起佛寺,图慧龙及僧彬像以赞之”。(49)除此之外,鲜卑葬俗受到佛教的影响还体现在设斋祭奠等方面。如神龟年间胡国珍卒,孝文帝发布诏令,“自始薨至七七,皆为设千僧斋,斋令七人出家,百日设万人斋,二七人出家。”(50)孝文帝敕立报德寺,“为冯太后追福。”胡太后立秦太上君寺,为母追福。《魏书》卷一百一十四《释老志》极言北魏末年舍宅立寺之风,“天下丧乱,加以河阴之酷,朝士死者,其家多舍居宅,以施僧尼,京邑第舍,略为寺矣”。尽管鲜卑葬俗出现佛教色彩,但其主体仍然为汉俗,佛教设斋立寺是鲜卑葬俗儒家化的点缀和陪衬。北朝鲜卑墓冢之上亦常植树,则为汉地葬俗的影响。汉代葬俗坟墓之上列树成林,计有松柏、梧桐和杏树等。(51)北魏鲜卑葬俗加以继承,并加入杨树等树种。如《元延明墓志》云,“鸟思松杨,一捐朱邸。”《尔朱绍墓志》云,“丘垅寂寞,松槚成行。”《元纯陀墓志》云,“霸凝青檟,风悲白杨。”《元端墓志》云:“朱帐渐疏,白杨已亲。”《元于德墓志》云,“哀哀黄鸟,萧萧白杨。”(52)这些墓志铭文说明白杨、松柏是北朝鲜卑贵族丧葬常见的墓树。 民族融合从来就不是单向进行的,表现在鲜卑葬俗上,早期以鲜卑葬俗为主体,但亦杂以汉晋之俗和江左之风;孝文改制以后,鲜卑葬俗呈现出明显的汉化倾向,但并没有完全抛弃鲜卑本民族的葬俗习俗。如,正光年间,孝明帝宫人刘华仁、张安姬死,送葬的过程是“吉凶杂乐,队送终宅”。(53)这些所谓的“杂乐”正是汉人大族如高允、李彪所排斥的,但又和孝文改制以前鲜卑葬俗中伴随的“歌谣鼓舞”类似。(54)孝文改制后,即便是迁居洛阳、全面汉化的鲜卑贵族,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保持着鲜卑早期的丧俗或者出现其他胡化的特征。 五胡入华,十六国时期的丧葬制度中,土圹石椁木棺一度极为流行,如辽宁北票北燕冯素弗夫妇墓、辽宁朝阳北燕墓群均为土圹石椁墓,这显然是鲜卑族丧葬的民族特色。至于墓葬中的尸体朝向,鲜卑死者头西向或西北向;匈奴死者,则北向。《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记载:“其坐,长左而北向。”匈奴丧葬尸体朝向与其生前的习俗相符合。内蒙古完工鲜卑墓葬、辽宁北票房身村慕容鲜卑墓葬和巴林左旗鲜卑墓葬中,其尸体基本上是头西向或西北向。(55)孝文迁都洛阳后,孝昌三年(527年)下葬于洛阳的济阴宁懋墓,依然保持土圹石室的风格。(56)北魏末年,章武王元融及妃穆氏合葬墓、林虑哀王元文墓各出土石椁一具、镌刻花纹,秦洪墓出土石椁一具;北魏洛阳元暐墓亦发现一具石椁。(57)这说明,北魏迁洛以后,鲜卑人的丧葬礼俗虽然呈现大幅汉化的倾向,但也保持着鲜卑旧俗的特征,同时部分汉人大族的丧葬特征亦熏染鲜卑之风。 北朝贵胄官僚卒后,招魂是其丧葬过程中经常举行的重要仪式。招魂复魄,是祖先崇拜的产物,也是生者对死者表达的追思之情。《礼记·檀弓下》云,“复,尽爱之道也。有祷祠之心焉,望反诸幽,求诸鬼神之道也”。所谓的“复”,即招魂,“人死有鬼神之道,鬼神处于幽阴,故望其方而求也。”(58)宣武时期,朝廷听从河东裴宣关于士兵死后家人进行招魂的建言,裴宣云:“自迁都已来,凡战陈之处,及军罢兵还之道,所有骸骼无人覆藏者,请悉令州郡戍逻检行埋掩。并符出兵之乡:其家有死于戎役者,使皆招魂复魄,袝祭先灵,复其年租调;身被伤痍者,免其兵役。”(59)这说明宣武以前,太和改制以后,鲜卑士庶都没有继承汉人招魂复魄的习俗。北魏孝明帝神龟元年(518年),尼高皇太后死于瑶光寺。有司奏云:“案旧事,皇太后崩仪,自复魄敛葬,百官哭临,其礼甚多。今尼太后既存委俗尊,凭居道法。凶事简速,不依配极之典;庭局狭隘,非容百官之位。但昔经奉接,义成君臣,终始情礼,理无废绝。辄准故式,立仪如别。内外群官,权改常服,单衣邪巾,奉送至墓,列位哭拜,事讫而除。止在京师,更不宣下。”(60)太后卒后要实行“复魄”程序,其他王公贵族大致如此。《颜氏家训·终制篇》载:“今年老疾侵,傥然奄忽,岂求备礼乎?一日放臂,沐浴而已,不劳复魄,殓以常衣。”颜之推特意叮嘱身死之后,无须实行招魂仪式,反向说明贵族官僚死后一般都要举行招魂程序。 实际上,裴宣建言“招魂复魄”之说,还含有招魂虚葬的意义,即死者亲人因战乱、灾异等特殊情况无法找到其骸骨,不得已而招魂虚葬。这种例证较早见于光武年间,功臣邓晨卒,“诏遣中谒者备公主官属礼仪,招迎新野主魂,与晨合葬于北邙,乘舆与中宫亲临丧送葬”。(61)其中新野主魂即指邓晨前妻刘秀姊刘元,死于兵燹,尸骨无存,此处招迎魂魄,自然是没有尸骸的虚葬。永嘉之乱,五胡扰攘,兵戈不断,招魂虚葬之俗逐渐流行。或许受汉地社会的影响,鲜卑慕容部也出现招魂虚葬的例证。慕容儁自蓟城迁于邺,赦其境内,缮修宫殿,廷尉常炜上书云,“大燕虽革命创制,至于朝廷铨谟,亦多因循魏、晋,唯祖父不殓葬者,独不听官身清朝,斯诚王教之首,不刊之式。然礼贵适时,世或损益,是以高祖制三章之法,而秦人安之。自顷中州丧乱,连兵积年,或遇倾城之败,覆军之祸,坑师沈卒,往往而然,孤孙茕子,十室而九。兼三方岳峙,父子异邦,存亡吉凶,杳成天外。或便假一时,或依嬴博之制,孝子糜身无补,顺孙心丧靡及,虽招魂虚葬以叙罔极之情,又礼无招葬之文,令不此载。”(62)常炜的上书反映在胡汉葬俗文化的相互影响下,北部中国招魂虚葬普遍流行的状况。其后北魏登国元年(395年),后燕慕容宝进攻北魏,兵败参合陂,其后慕容垂率军路过,“见往年战处积骸如山,设吊祭之礼,死者父兄一时号哭,军中皆恸”。(63)这些“号哭”的军人,此前为战死沙场的父兄所举行的葬礼必然是招魂虚葬。 招魂虚葬是被动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另外,还有主动的虚葬方式。魏晋时期,薄葬主义盛行一时,园寝碑阙萎缩式微。魏文帝自作《终制》,“寿陵无立寝殿,造园邑、通神道。”(64)从此园邑寝殿湮绝无闻。晋武帝统一南北,亦下诏令,“此石兽碑表,既私褒美,兴长虚伪,伤财害人,莫大于此;一禁断之。其犯者虽会赦令,皆当毁坏”。(65)或许受到魏晋政权薄葬主义的启发,十六国时期,大多数胡人统治者实行“潜埋虚葬”的丧葬制度,不起高坟大陵。最早的虚葬例证见于羯胡石勒对其母亲王氏葬礼的处理,《晋书·石勒载记》云:“潜窆山谷,莫详其所。既而备九命之礼,虚葬于襄国城南。”(66)亦载石勒本人卒后,“夜瘗山谷,莫知其所,备文物虚葬,号高平陵。”慕容鲜卑效仿石勒虚葬的故伎,南燕慕容德死后,“为十余棺,夜分出四门,潜瘗山谷,莫知其尸所在,虚葬于东阳陵”。(67)拓跋鲜卑亦复如此,沈约曾记载道武帝时的丧葬礼俗,“死则潜埋,无坟垄处所,至于葬送,皆虚设棺柩,立冢椁,生时车马器用皆烧之以送亡者”。(68)魏分东西,在鲜卑化极度盛行的东魏北齐,再次出现虚葬的例证,如司马光记载高欢的丧葬情况是,“虚葬齐献武王于漳水之西,潜凿成安鼓山石窟佛顶之旁为穴,纳其柩而塞之,杀其群匠。及齐之亡也,一匠之子知之,发石取金而逃”。(69)学人曾将虚葬归因于石勒的发明,(70)笔者以为虚葬之产生,正是魏晋以降战乱不休,薄葬主义盛行、汉人社会招魂虚葬、前朝葬礼制度崩坏等各种因素交互作用的产物,也是胡汉文化、胡胡丧俗文化相互影响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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