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政府主义和中国早期共产主义者 在1919年以前,中国实际上没有马克思主义者,也没有一个团体宣称致力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这同无政府主义的情形完全不同。事实上,早在1905年,同盟会与梁启超的争论就涉及到马克思主义,但论战双方都认为马克思主义不符中国国情,在五四运动前后,马克思作为一个社会革命的理论家,被中国知识分子重新发现。(注:See Dirlik(1989),PP.95-96.) 中国早期共产主义者的出现,大约是在1920年夏天以后的事情,而在此之前,他们更多地接受了无政府主义思想,许多人致力于传播和宣传无政府主义,例如吴玉章和陈延年,前者是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主要发起人之一,(注:参见(日)森时彦:《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小史》(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页,以及第36-37页。)后者(陈独秀的儿子)曾是《进化》杂志主要编辑和撰搞人之一。(注:参见郑佩刚:《无政府主义在中国的若干史实》,载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简写为《资料》)(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952-953页。)邓颖超在30年后对天津“觉悟社”的回忆中透露了他(她)们当时对无政府主义社会的向往: (当时)大家都还没有一定的信仰,也不懂共产主义,只听说最理想的社会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只知道有列宁,苏联十月革命成功了;只知道他们的革命是把多数被压迫者解放了,要实现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引起了我们的同情和对十月革命的憧憬。 1.李大钊的马克思主义观与无政府主义 李大钊深受无政府主义影响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他何时接受了无政府主义,是一个很难考证的史实。Dirlik认为,李大钊很可能是受《劳动》的影响。(注:Dirlik(1989),P.28。)其实,在此之前,李大钊便有强烈的民粹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倾向,但是他没有无政府主义者所共有的激烈的斗争意识。李大钊对新文化运动激进的抗争意识似乎也持保留态度。他在1917年4月发表在《新青年》上的《青年与老人》一文中指出:“现代之文明,协力之文明也。贵族与平民协力,地主与佃户协力,老人与青年亦不可不协力。”(注:李大钊:《青年与老人》,《李大钊文集》(上),第368页。) 在五四运动期间,李大钊全面接受了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其集中体现是他在1919年7月6日发表的《阶级竞争与互助》一文,他把互助视为人类进化的真理,同时把阶级竞争视为人类前史的特征,是“洗出一个崭新光明的互助的世界”的一条不可避免的途径。(注:李大钊:“阶级竞争与互助”,《李大钊文集》(下),第16-19页。)经考证,这篇文章写于李大钊著名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一文之前,事实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除了客观详细地介绍马克思的学说以外,李大钊依然坚持他在《阶级竞争与互助》一文中的观点,他认为必须把物质改造与精神改造,即阶级竞争与阶级互助结合起来。(注:《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即“马克思主义专号”,事实上并非在五四运动前出刊,而直至1919年9月才出版。而李大钊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一文,写作日期大约在该年8月。参见刘维:“一个必要的考证”,《光明日报》(1960年8月4日)。) 李大钊接受无政府主义,与其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有着密切不可分的关系。与儒家士子们一样,李大钊在分析问题时倾向于诉诸道德,个人道德的修养以及积极进取的人生观的确立,被视为创造“青春中国”的根基。(注:这便可以解释为什么李大钊写了如此之多的讨论青年人生观的文章,如“《晨钟》之使命”、“新生命诞生之努力”、“青春”、“今”等。)在他看来,“一切形式的社会主义根萌,都纯粹是伦理的。……互助的原则,是改造人类精神的信条。”他指出:“我们主张物心两面的改造,灵肉一致的改造。”(注:Robert Scalapino and George T.Yu:The Chinese Anarchist Movement (Berkeley: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ia Press,1961),第16、18、19页。)在这里,“修齐治平”的儒家信念在李大钊的无政府主义中凸现出来,道德理想主义既是目标也是手段。 同时,儒家的另一个基本信念,即小我与大我同一,也始终呈现在李大钊的文字中,在他那里,个性的解放,自我的修养以及青年的进取精神,都只有在创造“青年中国”以及改造世界的活动中才具有其价值。他坚信,“人类的进化,是由个人主义向协力与平等的方面走的一个长路程。”(注:李大钊:“阶级竞争与互助”,《李大钊文集》(下),第16页。)因此,个人的我融入整体的“我”,人生才有意义。 正是基于对无政府主义式道德乌托邦的追求,李大钊对北京大学的无政府主义乌托邦的活动予以热烈支持。他为“工读互助”活动热心捐款,并称“耕读作人”是一句绝好的新格言。(注:孤松(李大钊):“工读(一)”,《新生活》第18期(1919年12月21日),载《李大钊文集》(下),第171页。)当时这种乌托邦实践失败之后,李依然保持乐观,主张“欲实行一种新生活的人,可以在乡下购点廉价的地皮,先从农作入手”。(注:李大钊:“都市上工读互助团的缺点”,《新青年》七卷五号(1920年4月1日),载《李大钊文集》(下),第212页。)表现出民粹主义倾向。李大钊把“少年中国”运动看成是“物心两面改造的运动,是灵肉一致改造的运动,是打破知识阶级运动,是以村落为基础建立小组织的运动,是以世界为家庭扩充大联合的运动。”(注:李大钊:“少年中国的少年运动”,《少年中国》第一卷第三期(1919年9月15日),载《李大钊文集》(下),第45页。) 在研究社会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李大钊与北京大学的无政府主义者合作无间。1920年秋,他在创建北京共产主义小组时,黄凌霜、陈德荣等无政府主义者也是其主要成员。(注:关于《劳动音》杂志的情况,可参见《五四时期期刊介绍》第三集上册,第71-74页。中共历史学家一般仅把创办《劳动音》归功于邓中夏,不提无政府主义者在其中的作用。郑佩刚在回忆中说,《劳动音》是黄凌霜主编的,参见郑佩刚:前引文,载《资料》,第962页。张国焘也说黄凌霜是《劳动音》的主编,参见其《我的回忆》(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1989年),第106页。)同年12月,李大钊等人创办了“北京大学社会主义研究会”,八位发起人中有两位是奋斗社的成员,即郭梦良和陈顾远。 2.陈独秀的平民主义民主观 在早期中国共产党人中,陈独秀受无政府主义的影响相对比较小,这一点非常独特。尽管有一陈独秀的传记作者认为,早在1911年以前,陈独秀就了解并赞同无政府主义。(注:See,Lee Fei-gon:Chen Du-xiu:The Founder of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New Jers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3),P.56.)但这一说法根据不足。陈独秀1920年在日本期间曾与张继过从甚密,1904年又积极参加暗杀团的活动,1905年同刘师培也有一段短暂的同事时光,(注:参见仁建树:《陈独秀传》(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5-46,65-68,69页。)但这些活动只不过是模仿俄国激进派的一些革命手段。没有证据表明,陈独秀与刘师培等人在政治和社会思想上有投合之处;旅法的无政府主义者以及师复等对陈独秀也没有什么影响。 在新文化运动中,陈独秀一开始是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强调生存竞争。(注:关于陈独秀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可参见顾昕:“从意识形态的鼓吹者到社会的批叛者:试析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陈独秀在中国现代进程中所扮演的角色”,载汤一介《论传统与反传统》(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9年),第215-240页。)同时,他是一个民主主义者,他对民主的理解是一种平民主义民主(populistic democracy),其核心论是人民主权论和政治平等。(注:关于陈独秀的民主思想的详细分析,可参见:“意识形态与乌托邦:试论陈独秀的平民主义民主观”,载《五四:多元的反思》(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89年),第215-240页。)五四运动前后,在各种新思潮的影响下,陈独秀的“民主”观从政治扩及到社会各个领域。此时,他开始笼统地赞成社会革命,并基于这一立场,在1919年4月转变了对俄国革命的看法。(注:陈独秀在1919年1月还对十月革命持否定态度,他认为十月革命是“平民压制中等社会,残杀贵族反对者”。在四月发表于《每周评论》上的“二十世纪俄罗斯的革命”一文中,他认为十月革命是“人类社会变动和进化的大关键”。参见唐宝林、林茂生:《陈独秀年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98页。) 五四运动后,陈独秀曾一度支持无政府主义的一些活动。1919年底,他与蔡元培、胡适、李大钊等发起成立北京工读互助团,并组织募捐活动。翌年2月,陈独秀来到上海。他有同王光祁、张国焘、彭璜等在沪发起组织了“上海工读互助团”。(注:参见唐宝林、林茂生:《陈独秀年谱》,第109页,115页。)同时陈独秀与上海的无政府主义者(以及其他社会主义者)合作,于1920年7月建立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并把《新青年》编辑部移到上海。这段期间,他们出版了《共产党宣言》等书籍。(注:据郑佩刚回忆,陈独秀在上海期间与各派社会主义者友好无间。他们利用“民声社”存下来的一部印刷机办了一个印刷所。郑是一位无政府主义者(师复的妹夫)。参见郑佩刚:同前文,载《资料》,第957-960页。) 3.恽代英的道德理想主义和无政府主义 恽代英在接受马克思主义以前,是一名无政府主义者。在恽代英的无政府主义中,对于自我完善和社会道德的关注是十分突出的。早在1914年,他在《东方杂志》上发表的《义务论》一文中,便用现代的语言高扬了这种儒家意识。在他看来,一个“无贫贱富贵之阶级,无竞争防御之忧患”的大同之世的发达,在于“人类之利他心”,因而他倡言“义务论”,反对“权利论”,以此作为天下治平的基础。(注:恽代英:《义务论》,《东方杂志》第11卷第四号,载《恽代英文集》(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5页。)在1915年,恽代英就对传统的习俗、信仰和社会规范表示怀疑。他不满于既定条条框框的束缚,强调“夫大道天下以,非圣人所得私有。圣人之言行,偶合于道,而道周自道,不必遂为圣人之附属品也。”(注:天逸(恽代英):“怀疑论”,《光华学报》第一年第一、三期,1915年5月1日,1916年3月1日,载《恽代英文集》(上),第17页。)他蔑视圣人,力图自己去追求这一大道。这使我们不禁联想到王阳明的话:“道,天下之公道也;天下之公学也;非朱之可得而私,非孔子可得而私。”(注:《王文成公全书》,卷二,“答罗整奄少宰书”。) 1917年1月7日,恽代英在答一次记者问时,把振兴中国社会事业的关键归结为八项道德因素,即公德、公心、诚心、谨慎、谦虚、服从、礼貌、利他。(注:恽代英:“社会性之修养”,《光华学报》第二年第一期,1917年1月7日,《恽代英文集》(上),第27-32页。)在他那里,对这些道德规范的关注,不止是为了使自己修养成一个完善的人,而且也是为了一个完善的社会提供一个出发点。这篇文字的题目《社会性之修养》,言简意赅地体现儒家传统的这一基本信念。 恽代英不是一个空谈家。1917年10月8日,他发起创办了“互助社会”。这是一个注重个人修养的小团体,其章程规定了如下的道德规范:“不谈个人得失”。(注:参见《五四时期的社团》(一),第118-119页。)在互助社的帮助下,一大批个人小社团在武汉纷纷建立起来,其中有健学会、辅社会、日新会、诚社等等,其成员相互重叠。1920年初,利群书社在武昌成立,这是恽代英们试验新生活的基地。他们的生活颇似刘师培在1907年所描述的无政府社会的构想,这一社会由许多小的“自由联合体”所组成,在这些小的联合体中私有财产制将被废除,并且为公有制所取代。(注:张灏:同前书,第242页。) 恽代英不是一个个人主义者。这在那个倡导个性解放的时代是独具特色的。“公”是恽代英特别重视的社会价值,“利他”则是体现这一价值的道德实践。在他看来,随西方思潮而引入中国的权利否定了人类的的利他心,把文明视为竞争的产物,实为“罪恶的渊薮”。(注:载《恽代英文集》(上),第3页。)恽代英把社会的改良作为他首要关切的问题,并且自觉地把个体同社会联系起来。他倡导“力行救国论”,提出,“盖以治天下之本,在改良风俗,不在改良政治,而改良风俗者,匹夫之力尤较政府为大”。(注:恽代英:“力行救国论”,《青年进步》第17册,1918年11月,载《恽代英文集》(上),第178页。)基于此,恽代英表示自己是一个“完全不相信政治运行值得我们努力的人”。(注:恽代英:“怎样创造少年中国?”,《少年中国》第二卷第一期、第三期,载《恽代英文集》(上),第249-256页。)恽代英这种把自我融入社会的内驱力使他与民主思想更为贴近。 恽代英不是国学家,但儒家传统中的“修齐治平”的道德追求,以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人生理想始终埋藏在他心里。而无政府主义的社会乌托邦,以及无政府主义者所倡导的“奋发”精神,同恽代英对完善个人和完善社会的追求,发生了强烈的共鸣。他成为无政府主义的不懈探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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