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南北书籍交流的媒介(一):五柳居陶氏 清代书贾卒后有一碑传而一生行事得以留传后世的,似乎只有陶正祥(1723-1797),而陶正祥的传记出自一流学人孙星衍之手,自然是荣幸之事,从中也可见乾嘉时代业书者与学人之间的密切关系。孙星衍为陶正祥写的“墓碣铭”中有以下重要叙说: 陶君名正祥,字庭学,号瑞庵。祖父某,自浙之乌程县移家吴门。……少聪慧,就傅读书……家贫无以为养,遂以儥书为业,与吴中文名士交接,闻见日广。久之,于书能知何书为宋元佳本,有谁氏刊本,版贮何所,谁氏本善且备,谁氏本删除本文若注,或舛误不可从。都中巨公宿学欲购异书者皆诣君,车辙满户外。会开四库全书馆,安徽提学朱君筠言于当道,属以搜访秘书,能称事焉。子珠琳由内廷三馆供事叙用,得两浙钱清场盐课大使,貤赠君如其官。君在官署逾年,教子廉俭,旋属引退,曰:“汝多疾而素餐,不如归儥书也。”君既家吴门,侨寓都下。贤士大夫往来辐凑,广求故家书籍秘本,历数十年。……与人贸书者,不沾沾计利。所得书若值百金者,自以十金得之,止售十余金。自得之若十金者,售亦取余。……以是售书甚获利。朝之公卿、四方好学之士无不知有五柳居主人者。……故君子珠琳独能承父业,与当代士夫产我,不复出奉檄矣。君年高,坐市肆,傲倪俗人。来售书者问欲得何书,言不当则令他人应接,曰:“是欲为科举业,若新入词馆,欲得学堂书耳。”……予官都门,退食游书肆,与君日相见。君见予藏《孙子魏武注》,以为世无此本,刊入《汉魏丛书》中。……今君子以予侨居金陵,寄《至元金陵志》为润笔,属作君墓碣。予念世之称事者少,虽书贾无复如君之知书也,为文且铭日……[37]从“墓碣铭”中可以读出以下重要信息: 其一,陶正祥原籍浙江乌程,属湖州府。陶氏与另一有名书贾钱景开(听默)皆为湖贾。黄丕烈在《韩山人诗集》题跋中指出:“吾吴中之鬻书者,皆由湖州而业于苏州,后遂占籍为苏人,其间最著者两家,曰钱,曰陶。”[38]钱、陶两家应是湖贾中的代表,关于他们的记载也较为丰富。 其二,四库开馆对清代书业有极大地推进,书贾更为活跃。翁方纲《翁氏家事略记》云:“自癸巳(乾三十八年)春入院修书,时于翰林院署开《四库全书》馆,以内府所藏书发出到院,及各省所进民间藏书……合三处书籍,分员校勘。……对案详举所知,各开应考证之书目,是午携至琉璃厂各书肆访查之。是时江浙书贾,亦皆踊跃,遍征善本资考订者,悉聚于五柳居、文粹堂诸坊舍,每日检有应用者,辄载满车以归。”[39]陶氏五柳居在苏州郡庙前有总店,在胥门开设分店,以此语推之,则陶氏五柳居至少在乾隆三十八年开设琉璃厂店。在黄丕烈的藏书题跋中,到嘉庆二十五年还有五柳居书坊的记录;又顾广圻《道藏目录》题跋云:“道光丁亥(七年)闰月,同吴有堂游城隍庙,至陶五柳家见架上有钞本。”[40]故确切可靠的五柳居业书史有55年的历史。倘从孙星衍撰写的传记推测陶正祥20岁从业,则五柳居或许有七十余年的历史。几十年的经营,“贤士大夫往来辐凑”,可见五柳居的影响。 其三,陶氏父子对业书的认可态度。墓碣铭述及陶正祥在官署逾年,以“汝多疾而素餐,不如归儥书也”之语属子引退,应可视为当时士人对业书者态度的一种普遍表现。如黄丕烈是乾隆五十三年举人,在藏书之外,亦售书。道光五年在玄妙观前开设滂喜书铺,目的是为长孙黄美鎏习业;而黄丕烈在《近事会元》题跋中又记录了一去官业书事:“萧山李柯溪侨居吴市,颇收古书,余友吴枚庵与之往还。……柯溪去官业贾,人本粗豪。余虽于枚庵座中一识其面,未敢与订交矣。”[41] 其四,五柳居陶正祥将所售书分为科举书与入词馆后的“学堂书”,自是其具有指向性经营意识的表现,此语可与五柳居在胥门设分店并观,黄丕烈称此“店中皆时书,以供马头生意者”(《避暑录话》题跋)。[42]五柳居在琉璃厂开店经营,以及其在苏州的图书经营,主要是面向学人和文人,但也以“时书”建立与一般读者的联系。 陶正祥嘉庆二年卒,享年六十六,其声名虽大,然留在文献中的记载,除孙星衍碑传及翁方纲的杂记外,似乎远不能与其子陶珠琳相比。陶珠琳,字蕴辉,生卒年未详。就贩书而言,陶蕴辉实能传其父业,黄丕烈对陶氏称赏有加: 钱景开、陶廷学皆能识古书,余皆及与之交。景开之后虽业书而毫无所知;廷学之后,则不专于业书,而书中之门径视廷学有过之无不及焉。此吾所以比诸道人也。岁甲子春,余友陶君蕴辉以父忧服阕,将就官赴都铨选,而廷学旧业有肆在琉璃厂,仍至彼做买卖,遇书时邮寄我。我之嗜好,有佞宋癖,蕴辉颇知之。然吾不奇其遇宋刻而寄我,奇其非宋刻而亦寄我也。即如此《韩山人诗集》四册,无识者视之直平平无奇耳,惟蕴辉以为去年所寄陶情集及此韩集两人皆是乡人,尤可宝重,不远三千里而寄我,是其学识不可以书估视之矣。否则公望姓名,虽我家乡读书人亦问诸页不知者,何论书估耶?至于此书之善,尤余所独知,向藏钞本出于钱景开手,已为甚秘,今复得此旧刻,且多续集与词,真明初人集之至善者也。(《韩山人诗集》题跋)[43]从黄丕烈的藏书题跋中可考出黄氏与陶蕴辉的交往,始乾隆五十六年,至嘉庆二十五年。关于陶氏五柳居的记载,此外还有上文引述的道光七年顾广圻在五柳居购书事,以及浙江海盐张氏涉园藏书,“当嘉庆时为苏州书估陶氏五柳居捆载而去”的记载,[44]但比较而言,皆不如黄丕烈题跋所记录的陶氏五柳居完整。因为有黄跋,故而可以约略重构陶氏五柳居30年的历史。笔者尝编“黄丕烈藏书题跋中所见陶氏五柳居事迹辑录”,共得六十余条黄、陶交往史实。在这段历史中,活动的主角是陶蕴辉,甚至从乾隆五十六年至嘉庆二年间,也见不到陶正祥的身影。所辑录的史实,虽多围绕购书一事,但诸事展开的方式又各有不同。展开方式的多样化,正是五柳居主人在书业界活跃程度的表现。陶蕴辉与黄丕烈的关系,在所列文献中,或直接买卖,或提供书籍信息,或促成交易,或共同商榷。在《王右丞集》题跋中,陶、黄之间的紧密联系表现得最为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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