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讲我国历史,远古之时,文明初启,是最难处理的。当时考古学未兴,史家只得于纷纭肴乱的传说、神话中找出一些比较可信的说法当作我国历史的起点,这工作确实是很难的。《尚书》从尧、舜开始,孔子于古帝王也只讲到尧、舜。战国以来,三皇、五帝之说出现,而说法又各不相同。司马迁作《史记》从黄帝开始,由于当时“百家言黄帝,其言不雅训,缙绅先生难言之”,他只好根据《大戴礼记》,以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为五帝。但这不过是一种说法,是不是信史,很难说,至于三皇,那就更复杂了,几乎一人一说,唐司马贞把他以前的许多种神话传说集中起来,作《补三皇本纪》,放在《史记》之前,这实际上是画蛇添足。崔述对这些问题是采取什么态度,如何处理的呢?引他几段话就清楚了。他说: 《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伪孔安国《尚书》序云:‘伏牺、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顼颛、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孔子睹史藉之烦文,惧览者之不一,讨论坟典,自唐虞以下,后之儒者皆遵其说,余独以为不然。夫古帝王之书果传于后,孔子得之,当何如而表章之,其肯无故而删之乎?《论语》屡称尧、舜,无一言及于黄、炎者。孟子溯道统亦始于尧、舜,然则尧、舜以前之无书也明矣。《周官》一书所载制度皆与经传不合,而文亦多排比,显为战国以后所作,先儒亦多疑之,不足据也……典藉之兴必有其渐,仓颉始制文学……必无甫有文字,即有史官之理……自《易》(贤按:此指《易传》,非指《易经》)、《春秋传》(贤按:崔述书中《春秋传》指《左传》)颇言牺、农、黄帝时事,盖皆得之传闻,或后人所追记……及《国语》、《大戴记》遂以铺张上古为事,因缘附会,舛驳不可胜纪。……由是司马氏作《史记》遂托始于黄帝……逮谯周《古史考》、皇甫谧《帝王世纪》所采益杂,又推而上之,及于燧人,庖牺。至《河图》、《三五历记》、《外纪》、《皇王大纪》以降,且有始于天皇氏、盘古氏者矣。于是邪说诐词杂陈混列,世代族系紊乱庞杂,不可复问……”(《补上古考信录提要》) 由此可见,崔述对所谓三皇、五帝各种传说是不相信的,但他由此得出一条重要的结论。 夫《尚书》但始于唐虞,及司马迁作《史记》乃起于黄帝,谯周、皇甫谧又推之以至于伏牺氏,而徐整(贤按:《三五历记》作者)以后诸家遂上溯于开辟之初,岂非其识愈下,则其称引愈远;其世愈后,则其传闻愈繁乎?(《补上古考信录·开辟之初》) 这段话中的最后两句实是崔述的卓识远远超出过去史家,我推想后来顾颉刚先生提出的有名的“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可能受崔述这句话的影响。 应当特别指出,战国以来盛传“河图、洛书”,并说伏牺画八卦本于河图。《易系辞》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由此古人深信之。崔述指出,此说出自纬书,不可信。他说: 朱子《论语集注》云:‘河图、河中龙马负图,伏牺时出。’余求其所本,经传皆无之。《书》(贤按:指《尚书:康王之诰》)云:‘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易大传》皆未言为龙马所负,亦不言圣人为谁何也……惟《汉书·五行志》引刘歆语,以为伏牺继天而王,受河图而画八卦。《论语集解》引孔安国语,亦以河图为八卦,而不言所本何书。孔颖达《周易正义》云:“《礼纬·含文嘉》曰:伏牺德合上下,天应以鸟兽文章,地应以河图、洛书,则而象之,乃作八卦,故孔安国等并云,伏牺得河图而作易”,又云:《春秋纬》云:‘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龙图发,洛龟书感’。孔安国以为河图则八卦是也,洛书则九畴是也”然则龙马负图之事乃出纬书而孔、刘采之者。纬书者异端方士之言耳,朱子何为而信之哉? 河出图,洛出书本是神话,决不会有此事;但古人迷信神怪,不以为怪。《易系辞》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根本未涉及河图,可是又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显而易见,自相矛盾。至于《康王之诰》中提到河图在东序,显见也是伪器。经崔述指出,其伪立见。现在我们知道,伏牺并无其人,八卦也决不是某人所造,可是在崔述时代,伏牺画卦这类迷信还深入人心,破除这种迷信是很不容易的。 4.崔述在上古史的研究上述有一个重要贡献,就是否定“太昊伏牺氏、炎帝神农氏”之说。他列举《汉书·律历志》、《左传》(昭公十七年)、《史记》《五帝本纪》及《封禅书》等证据,证明这个名称是错误的。他说: 自战国以后,阴阳之术兴,始以五行分配五帝……宣、元以后,谶纬之学日盛,刘歆不考其详,遂以五行相生之序为五帝先后之序,而太昊遂反前于炎帝,炎帝遂反前于黄帝矣。然考之《易传》,前乎黄帝者为庖牺、神农,其名不符;考之《春秋传》,炎帝、太吴后,其世次又不合。于是不得已,谓太昊即庖牺氏,炎帝即神农民,而《春秋传》文为逆数(贤按:此指《左传》昭十七年郯子之言),谓少昊受黄帝,黄帝受炎帝,炎帝受共工,共工受太吴(贤按:此为《世经》文,言少吴接受黄帝之位,直至共工接受帝位于太昊),故先言黄帝上及太昊也。(贤按:此序列对郯子之言为逆数)。呜呼!有是文理也哉?(《补上古考信录》卷下) 总之,自战国以来所传三皇五帝之事,各种说法纷然杂陈,是一笔糊涂账,谁也说不明白,崔述的批驳不过辨伪而已。但他指出旧说的荒唐,其功已自不小。太昊伏牺氏、炎帝神农氏之说,虽经崔述的否定,至今犹流行不衰,可见旧说成见人人之深。其实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系统:伏牺之原义是最初、第一,其来源说法不一,但以出自苗族最为可信,用于古史上即最早人类之义,并非指一人。相传洪水之后,只余兄妹二人,于是自为夫妇,男为伏牺,女为女娲,汉族与苗族发生接触后,取其说为一切人类的始祖。后世把神话变为历史,以为实有其人,于是说伏牺生于陇西成纪,并于成纪为伏牺立庙,于是它变为汉族始祖。燧人氏意味着人类进入用火熟食时代,神农氏则意味着人类进入农耕时代,所谓某某氏者不过表示人类社会进化的阶段,并非实有其人。至于太昊、少昊、黄帝、炎帝等乃各族首领的代号,其事绩之真实情况,亦难考实,不过古人这样说,今人也照样说而已。把这两种不同的传说混为一谈,则使人更加如坠五里雾中,崔述加以批驳是他对古史研究的最重要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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