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由于时代的局限等原因,崔述对一些具体问题的看法和我们的看法不同,举两个例子加以说明。 一、商周的关系周初比较可信的历史,如《诗·大雅》诸诗所述,可以说始自公刘,公亶父(贤按:即太王,因《绵》之诗有“古公亶父”句,《周本纪》遂误称古公,崔述说“古犹昔也”,“古公亶父”犹言“昔公亶父”,“犹所谓公刘、公非、公叔类者也”。崔说是正确的。)。公刘为不窋之孙,当在商代;公亶父是文王之祖当在商末。亶父始自邠迁岐,居于周原,当时族众人少势弱,当然不能与商争衡。《诗·閟宫》有太王“实始翦商”句,崔述驳之是对的。但在其前,商周二族的关系如何?《竹书纪年》有多条记周族事,如“(武乙)三十四年周王(贤按:此王字当系后人所加)季历来朝,武乙赐地三十里、玉十瑴、马八匹”(《太平御览》卷八十三),“(文丁)四年伐余无之戒,克之。周王季命为殷牧师”(《后汉书·西羌传》注),“文丁杀季历”(《晋书·束皙传》等书),“(帝乙)二年伐商”(《太平御览》卷八十三),以上几条可证在商末武乙、文丁、帝乙之世,商周关系相当密切。崔述以《古本竹书纪年》与伪书《孔丛子》相提并论,认为不可信。又因周诗“称周先世功德详矣,而于王季独略”,于是下结论“王季之世,商政固不行于河关以西,而是时周亦尚微,不能自通于商也,安得受商命而为侯伯,而见杀于商也哉?”(《丰镐考信录》卷一)这个结论未免下得太快。由于他有成见,认为“自《诗》、《书》以外,凡战国秦汉之间言商周事者,皆出于揣度,是以互相矛盾”(同上),因而不信《竹书纪年》。《竹书纪年》对于远古事,得之传说,不尽可信,这是事实,但它究竟是魏国史官所记,与捕风捉影的传说不同,似不应一律抹煞。今天我们从殷墟和周原所见甲骨文所见,周是商代方国之一,关系时好时坏,恐不能如崔氏所说:“周固未尝叛商,亦未尝仕于商,商自商,周自周”(同上),好象二国始终未发生过关系,这显然疑古太过,不符合史实了。 由于他过分强调商周毫无关系,所以对《史记》所说,纣封“西伯昌”为三公之一,后又听崇侯虎之谮,囚西伯昌于羑里等故事都不相信。他的理由是:“君臣之义,千古之大防也。文王既立纣之朝矣,诸侯叛纣而归文王,文王当距其归而讨其叛,安得俨然而受之。文王生死悬于纣手,纣亲见其三分有二,其势将移商祚,而漠然不复问,此在庸弱之主犹或不能,况纣之猜忌暴虐者哉……文王果受纣命而为西伯,伐密伐崇,灭之可也。人臣之义不得自私其地,皆当归诸天子,安得据之而迁都焉?……文王之事,《诗》《书》言之详矣。与国若虞、芮,仇国若崇、密,下至昆夷亦得附见焉,纣果文王之君,不应《诗》、《书》反无一言及之。况羑里之囚乃文王之大厄,斧钺之赐乃周王业之所自始,较之虞、芮之质,崇、密之伐,其事尤巨,尤当郑重言之,何以反不之及?……岂非文王原未立于纣之朝哉?”(《丰镐考信录》卷二)文王与纣的关系是很微妙的,不能以后世专制时代所谓君臣大义来衡量。《诗》、《书》未记文王受封与被囚之事,在只信六经的崔述看来,这是文王未立于纣之朝的证据,但我觉得这证据还不够充足。《论语·泰伯》篇说:“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这话当然是孔子说的,“周之德”当然是指文王说的。“三分天下有其二”,不是指土地说的,而是就人心说的,因为纣王暴虐无道,人民多半向周,但还说:“以服事殷”,这句意味着文王并未称王,还算是纣之臣。周原甲骨有一片(H11、84)云:“贞,王其{K1B706.JPG}又(祭名)大甲,册周方白(伯)……”这条中的“周方伯”只能是周文王,而祭大甲的也只能是殷王纣,由此可见,尽管文王日见强大,伐密,伐耆,伐邘,伐崇,但并末独立称王,所以纣亦太如之何。虽然我们无法肯定或是否定纣封文王为三公之一,文王被囚于羑里,后又受赐斧钺,得专征伐等事,虽没有直接的证据,但间接的证据是有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可能性是存在的。 二、关于周公是否曾称王问题,一般人都承认周公摄政,至于是否称王,则意见不一。自从王莽效法周公,以居摄而至篡位,学者间一般否认周公称王,只承认他曾摄政。崔述也是这样,其说见于《丰镐考信录》卷四,主要理由是“古者君薨,百官总已以听于冢宰三年”,并引孔子答子张问,“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为证。但是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即令孔子所说的是古礼,可是能行这古礼的有几人?崔述不信战国秦汉人的记载,但对于《尚书·康诰》不能不信。《康诰》篇首说:“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下文又说:“惟时(是)叙,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兹东土。”这里的王是谁?谁有资格称康叔为“小子封”而自称为“寡兄”?过去学者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主要有二说;一说王指武王,因康叔封是武王之弟,崔述坚持此说,另一说,王指成王,此篇是周公代成王讲话。这两个说法都讲不通。武王灭殷后,在殷旧都设立三监,三监是武庚、管叔、和蔡叔,他们是监察殷民的官、武王灭殷后二年死去。所以在三监存在时,不会有封康叔于殷的事,所以武王说是不能成立的。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摄政,其目的主要在镇压东方的叛乱,封康叔于卫,目的也在此。如代成王立言,就应当用成王的口气,如《多方》:“周公曰,王若曰”,既用成王的口气,就不能称康叔为弟,因康叔是成王之叔,所以周公代成王立言的说法也是说不通的。唯一可以说得通的说法,就是周公为了对付东方的动乱,自己称王,《康诰》中的王就是周公。此篇是史官的实录,说话的口气也是周公称王的口气,周公称康叔为弟,自称为兄,当然是对的。我们还不妨看荀子对此事的说法:“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恶天下之倍周也(贤按:屏即屏藩,有保护之义。及,即“兄终弟及”之及,继也。属,王念孙解为系,“以系天下”,意即天子为天下之所系。倍,借为背)。履天了之藉(王念孙曰:“藉者,位也,谓履天子之位也。”)(《详见《荀子·儒效篇》)荀子尊周公为大儒,明白无误地说周公曾称王。周公东征三年,归来后即去王位,但并未反政于成王,直到营洛邑完功以后才反政。这些在《周书》各篇说的很明白。崔述在这个问题上既未考虑《康诰》之文,也未参考荀子的话,而只与汉人所记辨论,可谓千虑一失。 崔述是清代大史学家,他用锐利的眼光,严肃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在一片迷雾的古史中冲出一条光明之路,其功真不可没。但是他生不逢时,他的名著《考信录》不仅在当时很少人读它,直到今天,《崔东壁遗书》已出版好多年,还是很少有人读它。不论在大陆还是在台湾,写近代学术史或史学史的书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有。搞先秦史的人也很少有人读《考信录》。反观欧洲,比崔述晚生五十五年的德国兰克却成西方近代史学之祖。 他们二人研究历史的精神基本是一致的,就是把历史建筑在真实的基础上,没有这个坚实基础,一切花言巧语都是废话。我们比崔述当然是有很大进步,但是也有人写文章公然大抄伪古文《尚书》,或使用纬书做历史研究,岂不是比崔述大大倒退了。兰克在西方享盛名,崔述在我国却没没无闻。有人只知有兰克,却不知有崔述。我真感到十分痛心。人们大喊继承我国文化传统,却不认识传统史学的真价值,精华与糟粕部分不清,这怎能继承优良传统?崔述之不幸,岂只是他一人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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