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宋元明时期的一些史家,根据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把儒家的义理思想视为永恒的真理,以为可以适应于任何历史时代。他们按照这种指导思想研究历史,只是笼统而抽象地评论历史人物和社会现象,而对各个历史时代的不同特点和具体问题则很少关注。宋代程颢和程颐认为:“万物皆只是一个天理,己何与焉?至如言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此都只是天理自然当如此。人几时与?与则便是私意。有善有恶,善则理当善,如五服自有一个次第以章显之;恶则理当恶,彼自绝于理,故五刑五用曷尝容心喜怒于其间哉!舜举十六相,尧岂不知?只以它善未著,故不自举;舜诛四凶,尧岂不察?只为它恶未著,那诛得它?举与诛,曷尝有毫发厕于其间哉!只有一个义理。”[18](《二先生语二上》)他们认为历史发展是由永恒的天理决定的,而贯穿其中的就是儒家义理思想。朱熹继承程颢和程颐的思想,进一步阐明历史演变存在天理。他说:“如读书以讲明道义,则是理存于书;如论古今人物以别其是非邪正,则是理存于古今人物;如应接事物而审处其当否,则是理存于应接事物。”[4](《大学五》)他认为经学为史学之本:“《六经》是三代以上之书,曾经圣人手,全是天理。三代以下文字有得失,然而天理却在这边自若也。”[4](《读书法下》)朱熹主张治史应当揭示义理思想,否则没有价值。他提出的治史方法是:“味圣贤之言,以求义理之当;察古今之变,以验得失之机,而必反之身以见其实者,学之正也。”[19](《己酉拟上封事》)这种治史方法注重整体与感悟,而不注重分析和实证,不可避免地流于浮泛空疏,得出的结论不可能完全切合历史的实际。正如吴怀祺所说:“朱熹说读史穷理,不过是以历史验证先验的义理。本着这样的认识,历史的研究很难得出新鲜的结论,史学不过说明天理、纲常、名分等级礼制的永恒性。”[20](p169)然而史学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各种史学成果无不深深地打上时代的烙印。要正确考察前人的史学成就,必须认清它们赖以产生的历史条件。这就要求史家运用分析的和实证的史学方法,而不能笼统地抽象地研究和评价历史。 清代乾嘉时期的史家针对宋元明数百年来愈演愈烈的空疏治史方法,展开了全面的清算。史家对历史的认识,是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深化的,根本不存在永恒不变的义理观念。他们反对不察时代而抽象地研究历史的做法,强调考证清楚一人、一书、一事而求得事实之真,在此基础之上揭示历史的真相。他们认为,只有考察具体的历史发展过程,才能认清历史演变之道,反对脱离历史实际而空谈义理原则以求道的方法,从理性的角度对历史演变规律作了新的阐述。 浙东学派史家章学诚认为“道”是一个历史范畴,而不是永恒的真理。他指出:“《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未有人而道已具矣。继之者善,成之者性。是天著于人,而理附于气。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而非道也。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21](《原道上》)只有在天地产生以后,自然界阴阳交替才形成“道”,而不存在宋儒所谓先天地而生的“道”。他认为“道”是万事万物产生背后的原因和法则,而不是万事万物本身。所谓明道,也就是认识事物的内在本质,不但要知其然,而且还要知其所以然,探究事物发展变化背后深层次的内涵,揭示其发展动因及法则。章学诚通过考察人类社会的产生和发展,说明“道”是随着人类社会的产生而产生的,没有先天存在的“道”。他说:“天地之前,则吾不得而知也。天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犹未著也。人有什伍而至百千,一室所不能容,部别班分,而道著矣。”[21](《原道上》)人类产生以前,根本不存在所谓人伦之道,而夫妇、男女、长幼、尊卑以及仁义忠孝之道,只有随着人类的社会活动才能产生。人类社会在发展,“道”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后世出现的封建、井田、郡县以及各种礼乐制度,都是各个时代“道”相互作用的结果。如果没有这些客观事物,也就谈不上关于这些事物的“道”。他认为既然“道”是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那就只能在研究具体的事物中才能认识“道”。章学诚说:“天下岂有离器言道,离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21](《原道中》)章学诚反对宋明理学舍“器”求“道”的空谈方法,提出“即器以明道”的主张。他认为:“天人性命之学,不可以空言讲也。故司马迁本董氏天人性命之说,而为经世之书。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义理以为功,此宋学之所以见讥于大雅也。”[21](《浙东学术》)宋明理学家由于把义理思想过分理想化,以致学者只关心达到目的,而忽视了达到目的的途径,逐渐舍弃读书明道的正确方法,抽象谈论道德性命,结果把历史事实架空,使义理思想变成虚渺之物。章学诚对此批评说:“宋儒之学,自是三代以后讲求诚、正、治、平正路;第其流弊,则于学问文章、经济事功之外,别见有所谓道耳。以道名学,而外轻经济事功,内轻学问文章,则守陋自是,枵腹空谈性天,无怪通儒耻言宋学矣。”[22](《家书五》)宋代以来的道学家离事而言理,不但不重视探讨和借鉴历史的经验教训,不关注历史发展的规律;而且轻视考证具体的历史事实,脱离历史的发展而空谈人类社会的天理,对历史的认识极其肤浅,极大地阻碍了宋元明以来中国史学的发展。章学诚认为研治经史,如果轻视典章制度的考订和研究,必然导致离事而言理,内容空洞无物。他说:“治经而不究于名物度数,则义理腾空,而经术因以卤莽,所系非浅鲜也。”[22](《家书五》)只有把义理思想建筑在客观历史事实之上,才能够真正揭示历史演变之道。即使孔子删定的《六经》,也只不过是三代先王的政典,仍然是“器”而不是“道”。他说:“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21](《原道中》)后人之所以尊崇《六经》,只是由于“六艺者,圣人即器而存道”[21](《原道下》)。因为《六经》是存道载体,舍此无以求道。从章学诚对于“道”、“器”关系的论述可以看出,他承认客观事物是独立存在的,是具有物质性的“器”;而客观事物存在和发展变化的原因、动力和法则,才是寓于该事物之中的“道”,是学者应该努力探究的真理。章学诚“即器以明道”的认识和主张,有助于启发世人探究历史发展的动因,揭示社会运动的法则,阐明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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