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一元单线，还是一元多线？
    长期以来，由于用五种生产方式循序演进的历史发展图式来阐述世界历史发展进程，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教科书中一直把马克思的历史发展观解释为单线式的。这种五种生产方式（或社会经济形态）的单线发展图式，最早大概是由苏联理论界提出的。现在一般都追溯到列宁的《论国家》。这篇对苏俄大学生的演说，中心思想是要求青年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学说，而不是全面阐述马克思的社会发展观。在阐述从无阶级社会向阶级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性时，列宁列举了原始社会、奴隶占有制社会、农奴制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序列。列宁的这篇演说在1929年首次发表，在此以前，不知在苏联理论界是否有过什么影响。布哈林在他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一书中就根本没有涉及马克思的这种历史发展观。1938年，斯大林在《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才明确提出：“历史上有五种基本类型的生产关系：原始公社制的、奴隶占有制的、封建制的、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①在这里，斯大林以五种生产关系代替了五种生产方式。大概从此以后，五种生产方式的单线发展图式就被马克思主义史学界解释为关于世界历史演进的规律。例如，在1963年莫斯科出版的由奥托·库西宁等人编著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基础》一书中阐述历史发展的规律时写道：“所有的民族都经历基本相同的道路……社会的发展是按各种既定的规律，由一种社会经济形态向另一种社会经济形态依次更替的。不仅如此，生活在更加先进形态的国家对别的国家显示出他们的未来，就象别的国家显示出的是那个先进国家的过去一样。”②
    必须指出，把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著作中关于某一历史问题或某一历史进程的观点奉为一般发展道路的哲学图式，是后来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附加上去的。同样，把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关于社会及其发展规律的一般学说与他们关于世界历史发展的具体规律混为一谈，用历史唯物主义学说代替马克思主义的史学理论，也并非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本意。上述关于五种生产方式单线演进的历史观，就是源于这些认识偏向。
    这里，先从马克思的历史发展观是一元单线还是一元多线谈起。
    把人类社会看成是一个从低级向高级发展的过程，把全世界不同民族的演进纳入一个统一的发展轨道，这是从十八世纪西方启蒙运动思想家就开始提出的观点。到十九世纪，胚胎学、地质学、生物学、考古学、文化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哲学等各个不同领域的学者都提出了进化的概念。1859年，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提出了他发现的有机界的进化规律，引起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高度重视。但后来对两位经典作家的社会与历史观影响最大的，是1877年问世的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一书。现在的人类学家把摩尔根视为古典进化论的杰出代表。这个学派的社会进化观的基本出发点是：1.人类出于同源，并且有同一的智力原理，同一的物质形式；2.人类智力原理的一致性，使不同的文化呈现出相似的特质，沿着相似的路线平行进化；3.文化在进化过程中，循序渐进，从旧的阶段发展到新的阶段。摩尔根以生产技术的发展为基础，提出了他的人类从蒙昧时代经过野蛮时代到文明时代的发展序列的著名理论。这一理论对人类史前历史的唯物主义解释做出了重大贡献，但这是典型的单线式历史发展观或单线式社会发展观。摩尔根也承认，这一发展观“构成一个顺序相承的系列自然含有假设的成份，但是，它们之间的确具有紧密的无可置疑的联系。”③
    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中描述的家庭发展观与技术史观早在上世纪末期就遇到西方人类学家的挑战。恩格斯采纳摩尔根的技术史观，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阐述的东西两半球的单线的技术发展过程，具有较明显的单线进化论观点。第二国际理论家、著名人类学家亨·库诺夫在其所著《马克思的历史、社会和国家学说》中最早批评了这一观点。考茨基也指出：“现在，我们已经能够根据对今天仍然存在的原始部族的研究结果，摸索出来一个关于人类在有文字可考的历史时代以前的发展阶段的先后序列了。当然，关于这个序列，学者们也绝对不是在一切要点上都已意见一致，并且还有许多观点正在继续涌现出来。”④事实正是如此，《古代社会》发表一个世纪以来，人类学对初民社会的实地考察、理论和历史的研究都有重大的突破。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现代民族学与考古学研究的基础上，新文化进化论派重新估价了古典进化论的价值，肯定了从整体上研究人类文化的意义。尽管每个社会文化经历的过程不完全一样，但从大处看，从简到繁，从低级到高级，总的发展趋势是不能否定的。但是，戈登·柴尔德确认，新石器时代各民族经历的各个阶段、顺序并不相同。多线进化论从广泛比较研究世界各种文化之后，找出了不同的文化类型，这些文化有共同的功能或结构的特征。总之，通过对世界不同文化的深入具体的研究，是可以找到对文化进化现象的一般性通则的，同时又可以避免把五大洲的各种文化都塞入一个共同发展的必经阶段的图式之中。
    马克思早年显然受古典进化论的影响，但就他的历史观而言，从他留下的大量著作来看，并未发现明显的单线发展的观点。虽然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最早提出了原始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几种社会形式，可说是一种历史发展类型的尝试，但他从未把这视为历史研究的公式或图式。他在书中写道：
    思辨终止的地方，即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实证的科学开始的地方。……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观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综合。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它们只能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间的连贯性。但是这些抽象与哲学不同，它们绝不提供用来把各个历史时代修剪齐整的处方或图式（着重点是引者所加，引文按英译本略有改动）⑤。